#12002/7/16 13:31:03
其实往往交谈只是为了求证,求证自己当初的一些感受,求证两个人的不同,两个人的交流,和障碍,而可能,还有遗憾。
我希望能够看到这个谈话记录的朋友可以读出声来,而不是“阅读”。因为在整理的过程中我才发现,原来思维的方向是如此紊乱而没有逻辑,它唯一的规律就是跳跃。而在征求了贾樟柯的同意之后,我觉得保持语言在生活中的原生态是必要的,所以没有做任何删节和改动。因为一旦变成书面语,呈现出来的信息已经损耗,力量已经弯曲,而尽管,尽管这种保持可能是无谓的,因为无论如何,一次见面,一次聊天,充满心情与情绪的折射,谁也不知道——包括我自己——我当时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而贾樟柯,一个私人的贾樟柯,和一个面对媒体的贾樟柯有什么不同,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更真一点,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
这一切都将过去,没有什么留在新外大街上的茫茫人海。
(各自掏烟,抽了一分钟)
Liar:你结婚了吗?
贾樟柯:结了。
Liar:什么时候结的?
贾樟柯:98年.
Liar:我一直以为你没有结婚
贾樟柯:结了,早婚。
Liar:是吧,哈哈哈哈。
Liar:我在同济看了你的站台,然后,就是说,那种感觉很复杂,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你自己的个人经验……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县城长大的,对吗。
贾樟柯:对,是这样,就在那个地方。
Liar:我家在合肥,从小就在城市里长大,但是我觉得我能感受到那种(你表达的)东西,你有一句话我特别,特别的同意,就是你说“我们经历时间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然后,可能往往你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只能看到一个开头看到一个结尾,但是当你自己去经历的时候,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还不理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可能它就已经结束了,就走到这步了,就已经发生到这里了,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这跟我对生活的体验是一样的,但是为什么说我看你这个片子的感觉复杂,就是说,根据不同的人,带有不同个人经验的人,可能在看你这个片子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有一些我能感受到的点,在别人身上……
贾樟柯:可能是无效的
Liar:对,他的注意力就会转移到别的上面,我知道有个哥们在广州,他是搞录音的,他就一直在注意你的配乐是怎么样的,然后他就挑出很多毛病来,但是他对你的那些回忆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他从小生活在深圳。
贾樟柯: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包括在山西放给人看也一样,我觉得不仅是因为……你看其实在山西很多人生长的环境和年代都是一样的,但是其实大家看了一遍,有共识的很少,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感觉这是特别奇怪的一个经验。它不像小武,那个片子就完全是一个态度,你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Liar:然后就是说,因为我看过你的小山回家,看过小武,看过站台,然后就感觉……从小山回家开始,其实小山回家我感觉,相对来说是一个做的很糙的东西,其中我感觉你在当中有很多态度和很多感觉都是很模糊的,
贾樟柯:其实是在无知状态下拍的
Liar:对对对。
贾樟柯:没有那么多的自觉性,完全是在无知的状态下
Liar:那是不是在拍小武的时候,很多东西变的清晰了,就被强化了
贾樟柯:我觉得是成长了,就是说从无知的状态……不管是你对电影的看法,还是内在的那些东西,都成长了,其实拍小山回家别看就那么短短的五天时间,但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真的比在学校里三年四年要强的多,因为你真的要去面对好多事情了,就知道有很多问题了。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是无知的状态,茫然无知,不知道该怎么做,然后还有莽撞,我觉得莽撞也是很重要的,不是这个莽撞,可能你也就不会去拍这个。
Liar:然后就是,看完站台之后,我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讨论,就觉得79年到90年这段11年的时间,看完片子,我跟朋友就在说,好象你是一个不断在反刍的人。
贾樟柯:反刍,就是牛的那个反刍?
Liar:对,是不是从小就不断的在回忆?
贾樟柯:也不是,就是这个片子耗的时间太久了,我第一稿写完之后是95年,95年的时候我还没拍小山回家呢。
Liar:哦,原来准备了这么长时间。
贾樟柯:恩,所以第一稿到成片,都不知道变成什么东西了。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经验,拍的时候其实准备不是很好,因为不拍这个我就没法拍新的片子,刚开始的时候我拍小武,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很理性,因为没有钱,就只能拍小武,小武拍完之后条件逐渐好起来,我就觉得一定要拍这个东西,不然就没法再往下拍。
(点烟)
Liar:……操,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讲什么。
贾樟柯:嘿嘿嘿嘿,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因为我也老干这样的事情。你本名就是姓赖,还是……?
Liar:不,我姓李,
贾樟柯:笔名就叫Liar是吧。
Liar:对,Liar是我的笔名,撒谎者。
Liar:然后其实,本来跟电影没什么关系,我现在在比利时一家艺术学院,去年7月份考进去的,然后现在觉得没什么意思,准备回来了。你是哪年上的电影学院?
贾樟柯:93年.
Liar:好象听各种传言说你混了一段时间?
贾樟柯:对,93年之前,混了。。。。三年吧。
Liar:在哪儿混?
贾樟柯:太原。名义上是学画,实际上是瞎混。
Liar:就是成天出去吃饭喝酒。
贾樟柯:找个借口离开家门,就这样到了太原,说是学画。
Liar:那段时间的生活对你来说印象很深刻。
贾樟柯:很深刻,我觉得很多东西是那个时候想到的,学到的,包括你的态度,还有对人的那种。。。。。愿意看人,愿意了解别人的那种愿望都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学画住在一个农民的院子里,是一个杂院,我邻居有卖水果的,有开长途汽车的,还有本地的农民,特别有意思。我虽然以前生活在县城里面,但是生活的经验还是很少,因为一切都很安定,你的亲戚啊,父母啊,你的秩序是在那种规则的秩序里。然后你住到那里以后,你就会发现,秩序之外还有另外的一种秩序,就知道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就象我们那里拉煤的司机,他家也不在太原,他老婆不在,他自己在这里租的房子,村子里很多这样的人,这时候你面对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你会遇到你是一个外来的人口(这么一个问题),你会明白原来你是最底层的人,很多自觉的这种身份的认同,就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还有很多,说俗一点,就是那种不公正的感觉哦,我那时候其实很小,20岁,
Liar:但是很敏感,
贾樟柯:很多东西你都可以看到。因为混社会这个东西,你不是说,因为我在县城里也混,但是我觉得那跟真的混社会不一样。因为你很有安全感,有什么事有家里顶着,然后从小到大县城里的什么都是你很熟悉的东西,街道,每一个人,面孔,你都很熟悉。但是到了那里你就没有安全感,就觉得真是在混社会一样。
Liar: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贾樟柯:对,干各种各样的活。有时候给饭店写字,有时候拉煤,有时候就混饭吃,什么都干过。
Liar:打过架吗。
贾樟柯:打啊,晚上出去偷东西,都干过。
Liar:都干过。
贾樟柯:恩。
Liar:哈哈,太好玩了。
贾樟柯:冬天还偷煤,山西特别冷嘛,冬天我们要生炉子,去偷煤,我记得最清楚有一次,我下午去偷煤,特别诡异,我特别想把这一幕拍成电影。我拉煤,然后忽然就听到那种很大的轰鸣声,你知道偷拉煤的时候听到这种声音就觉得很恐惧,然后我就看见一架飞的很低的直升飞机从我的头顶飞过去。
Liar:哈哈哈哈
贾樟柯:那个场景很超现实,那个时候那种经验……其实有那种经验,有时候也不好,你知道我来北京已经9年了嘛,我还是很难跟现在的这个环境融合,很难。当然,很多人都很善待你,很接纳你,但是……
Liar:是不是内心始终有一块东西。
贾樟柯:对,有一个东西,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我那个制片就老跟我说,这个东西你要放掉,他觉得我总是有一种抵抗的感觉。
Liar:来自底层的愤怒。
贾樟柯:对,可能不好,这个东西,我现在觉得,不是很好。但没办法,这就是自己,改变不了。
Liar:这种东西始终都在,我明白。
贾樟柯:而且我在太原的里面还看到,看到可能你以前不是很明确的事情。你比如说很多学画的孩子,很多来自全省各地,没有人去强迫谁,但是很快的村子里面会形成一个秩序,就是所谓,有很多人会附和别人,会学会围在一个人身边,就形成那种权力秩序,我自己觉得很可怕,我后来就觉得这种附和权力秩序和我们自己制造的权力秩序,是我们传统文化里面很难根除的一个东西,很独立很平等的那种东西是很。。。。。不知道。。。。。。反正,是我们的劣根性吧。
Liar:我觉得现在拍电影也是这样,就好象有一些人会围在你身边一样,我觉得这是一样的。
贾樟柯:对,关键是……就是拍电影……它慢慢的会变成一个权力的争夺一样。
Liar:对。
贾樟柯:挺没意思的。
Liar:包括就是说,在你反抗一个东西的时候,可能你自己的身上就有了它的影子。
贾樟柯:对对对。
Liar:你看球吗?
贾樟柯:看一点。
Liar:这两天我看韩国队,觉得韩国挺危险的。看到他们那种满场的红色你会觉得特害怕。
贾樟柯: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Liar:对,看见满场的红色时会觉得特别恐怖。
(抽烟,倒水,喝茶)
Liar:我最早看你的文章是,我最早没看过你的电影,看的你的文章,就是南方周末上有一篇说独立电影的,从DV说起来的,98,99年的时候。
贾樟柯:99年.
Liar:我是在比利时看了你的小山回家和小武,觉得从故事来说,可能小武比站台更容易理解一些,
(来人了,是贾樟柯的高中同学)
Liar:你上中学的时候成绩不好吧?
贾樟柯:一塌糊涂。
Liar:恩,我上中学也一塌糊涂。
贾樟柯:我以前也是因为比较调皮,现在看起来可能是因为那个时候智商不对劲,有一点停滞,很怪。
Liar:那个时候,痞吗?
贾樟柯:痞。我数学老师说我终究是蹲在那个邮电局门前的人,因为我们那个县城,百货公司对面就是邮电局,两个大楼对着,下面一堆小混混啊,赖小子都在那里。
Liar:围在那。
贾樟柯:蹲在那,打扑克,抽烟,看姑娘,我们老师就说你迟早是蹲在那儿的人。
Liar: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贾樟柯:初中。
Liar:我操,比我还早,我高二才开始抽烟的。
Liar:那你平常看书吗现在。
贾樟柯:看,看小说啊,乱七八糟的看。
Liar:这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小时候看吗?
贾樟柯:看,也是从初中的时候,初中我遇到一个语文老师,我当时成绩特别差,但作文比较好,那语文老师就借给我很多书,或者,县城里也没有什么书,他是从那个大同带了很多书回来,带了很多诗集啊,小说啊,借给我看,就说你上课也别捣乱就看书吧,我也不管你。我就那个时候看了很多书。
Liar:这个老师现在还在吗。
贾樟柯:在。这个老师后来,九几年的时候不是经商热么,他就去卖了几年香烟,就又回去教书了,我在《小武》里面写的在大岗卖烟,就是从这里来的。我当时觉得很奇怪,老师怎么去卖香烟,因为卖烟在我们那里是有一点非法的。
Liar:为什么。
贾樟柯:因为卖烟在我们那个地方就是说,烟必须是专卖么,不是烟草公司下属的就不能卖,就是非法交易。
Liar:很容易被抓到吗。
贾樟柯:咳,谁都在贩,很多人在贩。
(沉默)
贾樟柯:你住布鲁塞尔吗。
Liar:对。
Liar:你去过吧。
贾樟柯:去过。
Liar:应该是比利时电影资料馆发的黄金年代奖是吧。
贾樟柯:啊,对,然后我的摄影师也是在那个地方念的书。
Liar:他在哪个学校?
贾樟柯:什么舞台艺术电影学院啊,国立演艺什么什么的。
Liar:哦,我知道了,有一个国立的我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贾樟柯:说他们学校上学不收钱的。
Liar:都不收钱啊,我那还收呢。
贾樟柯:他说是法国的学校太难考了,所以就考布鲁塞尔了。
Liar:站台的台词是你自己写的吗。
贾樟柯:有一些是演员现场发挥的。
Liar:感觉跟小武不太一样了。。。
贾樟柯:它不能象小武那样自由发挥了,因为有年代的限制,有一些术语啊,词啊,不能乱说。
Liar:象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改编成“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老婆七八个,孩子一大堆”那样的台词,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真的当时就有人这么唱过?
贾樟柯:我们小的时候就是那么唱的,那个时候应该是什么时候,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
Liar:后期是在北京做的?
贾樟柯:后期,,,拷贝是在韩国做的,但任逍遥是在法国做的,因为国内没有磁转胶的技术。。。。。这几年的新电影你都看过吗?
Liar:这几年……你说中国的?王小帅看过,章明的巫山云雨看了20分钟看不下去了,睡着了。
贾樟柯:我挺想看最近的一个叫《沉默与美亭》。
Liar:好象这几天北京在放,是谁拍的?
贾樟柯:刘浩。
Liar:哦哦,是一光头,我见过这个人。
贾樟柯:是吗。
Liar:在北京见过,好象跟那个一个叫李玉的女的(长的挺漂亮的)拍的《今年夏天》。
贾樟柯:哦,那个片子我看过。
Liar:怎么样?
贾樟柯:我不是很喜欢。
Liar:说什么的,说女同性恋的吧。
贾樟柯:对。
Liar:现在国内拍独立电影的人太多了。
贾樟柯:好多都听说过没看过,最近有一个人拍的说煤矿的故事,故事挺有意思,说是在矿底下把人打死,然后讹矿主的钱,就是包工头么,比如说我带十个矿工来了,这十个矿工是哪儿的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控制身份证,然后就在下面随便打死一个,然后就上来就找矿主赔偿。
Liar:谁拍的?
贾樟柯:是……好象是从德国回来的一个人。
Liar:我现在就很想看《任逍遥》,因为据说就是说的像我这么大的人,我70年代末生的……
贾樟柯:哦,那说的是比你小两三岁的人的事情。
Liar:但是我总怀疑,因为我自己的经验就是,我现在去回想我的生活,可能我20岁之前的记忆特别清楚,包括你那天在《站台》里响起《成吉思汗》的时候,我感觉就很激动,因为我小时侯上小学的时候,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会跟着它动起来就是乱蹦乱跳的那种。而且当时觉得那个歌词很神奇,因为没听过粤语么,就不知道它唱的是什么。前几天还问他们才知道是林子祥唱的。当时就很激动的感觉,一种回忆一下就蹦到脑子里来了。但是我在往我的身后看的时候,就是比我年纪小的人,我感觉很多东西就难理解,就是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的思维方式,可能差三,四年……
贾樟柯:就完全不一样。
Liar:对,完全不一样。所以我就不知道你在拍的时候能不能找到这种感觉,有一点担心。可能哪怕就是在你10年之后同样来自底层的一个少年,很多感觉就已经不一样了。
贾樟柯:可能就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不一定是他们自己的那种状态,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Liar:对对对。
贾樟柯:我觉得这就完全是自己的观察和想象了,你说是不是真的就是他们的生活,我觉得很难说。
Liar:我觉得你《站台》的结尾很牛逼。
贾樟柯:你是说水开了的那个?
Liar:对,好象原来不是这个结尾?
贾樟柯:长的版本是一个打枪的结尾,有一个人打枪,有一个老头,朝天打枪,然后所有的在戏里出现的人,都围在旁边看。
Liar:感觉还是现在这个结尾更狠一点。
Liar:有点像张爱玲的一个小说叫金锁记,里面就是一个门上挂着个帘子,等一个人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帘子一掀,就是二十年以后了。
贾樟柯:恩。
Liar:我的朋友看完这个片子,意见非常不统一。
贾樟柯:对,我的朋友也是。
Liar:就是说好的人觉得这片子非常好,不好的人就觉得非常差,很极端。就是说你这个片子可以打一百分,也可以打不及格。
贾樟柯:对,新的也是,喜欢的人就是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就觉得很糟糕。
Liar:所以我觉得注定只能被少数人接受,
贾樟柯:因为你朝别的方向努力也做不好,还不如这样。
Liar:就把自己的东西坚持住。有没有觉得很困难的时候,我是说创作。
贾樟柯:唯一的困难就是来自自己的困难,我下面就想拍一个所谓的“黑帮片”吧,77年,78年,79年这三年,很多人从农村回来(到城市),还有很多刚长大的年轻人没有工作,每天在社会上混,然后它是以街区形成的团伙,比如我们家是什么街的,什么马路的,我就管这片,每天就混,吃啊,玩啊都在一起,莫名其妙的打架。
Liar:那你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呢,因为这个题材可以有很多拍法,我觉得到了站台,你在小山回家里面的那种感觉,已经挥发到一个限度了。
贾樟柯:恩,我是想改变一下,原来是戏剧因素比较淡一点,现在就想做的浓烈一点。
Liar:我觉得站台里面有很多台词,就已经有些戏剧因素了,像“一个朋友,普希金”,能看出来跟你上文学系有点关系了那种感觉,不像小武里边。像我有一个朋友就说你整个感觉是太刻意了,说从头到尾都是在设计,我跟另外一个朋友就觉得设计是不可避免的,关键是你已经把生命体验融了进去,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有点像《一一》。
贾樟柯:其实设计,跟很多问题有关,包括你怎么处理时间啊,因为这里面时间方向太多了,很容易处理的一塌糊涂,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吃力的事情,不管是制作的经验还是写作的经验,要操纵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是特别痛苦的,而且你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和麻烦,有时候会觉得顶不住,真的是需要时间来让自己有那种能力吧。我觉得拍完站台之后,它给我最主要的东西就是,我真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拍了。因为我拍站台是第一次跟工业里的人打交道,我们拍小武的时候带着16毫米,我们拍了21天每天还睡懒觉,也不是睡懒觉,我们每天5点起床拍,拍到10点多回去睡觉,下午三点起来,吃会西瓜聊会天,出去接着拍,那种状态特别好。
Liar:那感觉就是一帮人在一起做一个事情。
贾樟柯:对,也没那么多闲事,闲话,特别享受那种拍摄。但是拍站台的时候我第一次有服装,有道具,有制景,第一次部门很全,以前美术就一个,现在人多了,怎么协调就是问题。基本上跟一个大家族过日子差不多,柴米油盐都不能少,这种制作经验就完全改变了。但是你不能说你不能要工业的经验。
Liar:可能你以后回头看起来,会觉得〈小武〉这样的制作经验会更温暖一些。
贾樟柯:对,我就跟小于老聊么,虽然现在条件好了,但是要打长拳,也要打短打,不能说老是拍大的电影。
Liar:可能在这种过程中,你们这样一个团体,从手工制作的一个氛围里一下走到工业制作的氛围里,很多东西就会磨损掉了。
贾樟柯:绝对有这个问题。
Liar:很可能我觉得,很多哥们以后就没法再做了,很多事情会发生。
贾樟柯:那太多了,太多了。包括人家也要年纪大了啊,要有自己的出路,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但是基本上现在还是很好。
Liar:你老婆是哪里人?
贾樟柯:江苏的,苏州的。
Liar:跟你一样大吗?
贾樟柯:比我小两岁。
Liar:你第一次恋爱是什么时候,初恋。
贾樟柯:初恋啊,不好意思,小学。
Liar:哈哈哈哈,我靠,那你太早熟了,比我还早熟,我觉得自己就够早熟了。是不是那个时候对女人就有感觉了,心里有一种很朦胧的东西了。
贾樟柯:有啊,很强烈,不朦胧。
贾樟柯:前几天就有一个人跟我说,他说你看你三部电影啊,女主角都是突然就消失了。我一直没想过这个事情,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绝对跟初恋有绝对大的关系。因为我小学时候喜欢的那个女孩,她父亲是武装部的,我们基本上都是在学校不说一句话,她家就住我家后面,一放学就会在一起玩,你慢慢就会有一种感觉,就好象有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一样,就这种环境就会把你推向早熟,后来他父亲复员,军人嘛,就带着她回老家了,就走掉了,到现在我都没见过。后来那个人跟我聊我的电影,我就隐约觉得是有联系的。所以你看小武里的女孩突然就不见了,站台里的钟萍也是突然就不见了,真的是有联系的。
Liar:原来有没有想过给钟萍一个交代?
贾樟柯:原来想过,原来其实结尾结在钟萍,就崔明亮他们,又到了春节,几个哥们在街上走,街上摆着卡拉OK,他们就要唱歌,要点唱〈是否〉,结果〈是否〉开始唱起来的时候,电视上是卡拉OK的影象,一个沙滩,沙滩上一个女的在走,你肯定见过那种卡拉OK,电视里那个女孩就是钟萍。也拍了,后来我剪的时候觉得这么做就太聪明了,就拿掉了。
Liar:可能你本质上是比较排斥聪明的做法。
贾樟柯:对我觉得它会抵消很多东西。
Liar:从很多台词能看的出你对泡妞是很有一套的。
贾樟柯:呵呵。
Liar:那你初恋在小学。后来有没有一个真正的爱情发生,在你的生命里?
贾樟柯:这个,很难说。
Liar:你觉得是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婚?
贾樟柯: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爱情而结婚,当然会有爱情的成分,我对爱情是很悲观的。我觉得男女到最后组成一个家庭可能是因为特别熟悉,亲情的成分比较重。因为你要维持这么长时间的关系,爱情是不够的,要靠亲情来维持,这里面要有时间,有岁月,有成长,都在一起。你没有办法背叛它,没有办法抗拒它。
Liar:那在你18岁20岁之前,对爱情有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憧憬?
贾樟柯:喜欢一个人吧,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情。我是很喜欢女人的。
Liar:我觉得看站台有一个地方特别不满意,当然这可能也是没有来由的,因为跟你的整体风格有关,你看你拍的基本上都是中景远景,就是那两个女人在屋子里面抽烟的时候,那个场景其实特别感人,但我当时看的时候就有一种冲动,当时觉得是不是再推的近一点,就是说你能不能让我看到她们的表情,就这种感觉。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有可能是我的话,会不会让这个地方表现的更充分一点,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情,就是如果在这个场景我不能够去……当然,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做过电影,但我就想是不是有时候,你自己很感动的时候,你就没有一种冲动去想推近一点,去把细节弄出来么?
贾樟柯:我觉得我的理由跟你是一样的,就是因为特别冲动,我不想改变,其实理由是一样的。我拍那场是很激动,觉得就这样就可以了,不要再改动,因为你调整演员能调整出那个状态是很让你兴奋的,你不知道她们会这样,因为那些台词都是她们在发挥,我就很简单的说你们俩聊天,要聊到谁谁谁在广州,要聊到什么。其实那个女孩特别让我震惊,她一进门就突然来了句说:我刚才在外面看到游街了。我当时在现场就特别激动你知道吗,就一下觉得她真是从生活里来的,她真是从街上来的,她说她看到游街了,说谁谁在卡车上,然后就开始说犯人的事情,因为我原来拍过一场就是三个男孩聊天说犯人被抓住了么,拍的时候这个女演员在旁边看,她听到了,然后拍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三个男孩聊天聊到犯人,就想到犯人要被枪毙了,于是进来就说这么一句话,然后就开始哇哇的说,然后我就没有任何欲望再去拍第二场了。
Liar:那我觉得这两个演员太牛逼了。
贾樟柯:对,就是说你看起来很普通啊,但实际上她带给导演很多东西,她能想到游街啊什么的。
Liar:这跟你挑选演员也有关系,你是凭第一眼还是什么?
贾樟柯:第一眼。我挑演员从来没有说挑三四个啊,游移不定,然后来反复选。我就是看他(她)不合适我就走,我再找。找到了就找到了,是他就是他,也不会有什么试戏啊这种,觉得没必要试。第一眼的印象是特别重要。因为你在陌生的人群里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是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气氛,这是挺重要的一个事情。
Liar:你是什么星座的?
贾樟柯:双子。
Liar:5月底。
贾樟柯:恩。
Liar:我感觉还有另外一场戏,就是他们在火车底下,等待火车的那场。然后就是火车来了,他们……
贾樟柯:跟着跑。
Liar:对,跟着跑,我觉得那段你是表现出感情了,比较饱满,包括你切的时候。还有在河边把火点燃那一段。但我感觉前面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拘谨。
贾樟柯:我觉得70年代拍的不是很好。他们走穴以后我都很满意,但是70年代拍的不好。我觉得这跟制作经验很有关系,就是你遇到的事遇到的麻烦把你的注意力分散的太多,做景啊,道具啊,服装啊,太多事情。所以我就特别想再拍一个70年代。
Liar:我看过你在嘎那,你说感觉电影节就是一个Market,就是一个市场。
贾樟柯:对。
Liar:我没有亲身参与到里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但是从外面来看,就是一个文化活动,我想象就是说你去了以后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比如说制片商,发行商,他们可能会买你的拷贝,是这样么?
贾樟柯:是这样的。其实电影节你主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是宣传,因为全世界各种媒体都在,很难得的机会,今年好象有四千多个记者,进去的电影可能有一百两百,很好的机会,然后还有就是将来片子的投资,还有发行,参加电影节的人,主要在里头就是做这些事情,他们的效率特别集中,该谈清楚的都谈清楚,要买就买,不买就不买,就等于有个事儿么,把大家都集中在一起,就是这样。
Liar:我感觉好象从《站台》开始你各个方面都开始走向正轨,有很正的路,就开始很笔直的往前走了。
贾樟柯:我觉得是,少走弯路吧。包括这种经济上,商业上的事情。当然我的方法是,找对了人就交给人家去做,自己别太贪心,那个东西你做起来肯定不如人家好,包括你看现在融资和发行都是固定的公司在做,我觉得挺好的,因为可以有两大事情不用你去想,我接触过很多年轻导演,我觉得他们就是要求太多,对钱的方面,包括对融资,比如会不会人家融了500万才给了我两百万,我觉得真的你找到一个好投资人他不会这么干的,人家是要靠电影挣钱不是靠贪污挣钱(笑)。这个一定要想清楚,包括发行也是,你说发行里面有没有问题啊,有没有隐瞒啊,很难说。但是我觉得只要你放心交给他去做,他肯定不会做的太差。
Liar:专心做好自己的事。
贾樟柯:对,因为一个人拍电影的时间也就是这么二十年,三十年,你管那么多干嘛呢。当然你信不过你就不要把片子交给他,但你信的过就踏踏实实的让人家去做。我觉得很多导演是因为这样的事太耽误自己,太牵扯自己无谓的精力太多。
Liar:你现在一般晚上几点睡觉?
贾樟柯:三点四点,早上十一点十二点起来。
Liar:晚上一般都干嘛?
贾樟柯:吃饭,聊天,见人。
Liar:有时候我觉得,这种生活可能你也会烦啊,
贾樟柯:我觉得现在我最大的问题是,我摆脱不了这个城市,我说实在的我不想在这生活,但是又不能不在这生活。
Liar:我明白。
贾樟柯:这是特别烦恼的一件事情。
Liar:我不知道你是从哪个角度说,我反正是觉得这个城市的生活环境特别糟糕。
贾樟柯:对,你生活也不方便,而且我觉得这里的人也不是很可爱,所以就特别烦,但是你离开它又,自己的事就没法干,这种感觉很烦。
(贾樟柯接电话)
贾樟柯:我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地方了,就是你感觉这个城市的人,不管是干什么的人,都不正常。你跟他说句话,就像在跟个火药筒说话一样。你说你也没惹着他,他就像火药筒一样了。
Liar:哈哈哈哈哈。
Liar:感觉还是家乡最温暖我觉得,但没办法。。。。。刚到北京来的时候,是不是也是,怀揣着一种梦想。
贾樟柯:对,觉得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
Liar:特别兴奋。
贾樟柯:恩,我觉得有一个小事情,对我对这个城市印象改变特别大,有一次我在街上问路,我跟一个很老的老头问路,我也忘了是去哪儿,就问他,结果他给我指着天上,我就特别生气,就是你也没惹他,你也没有不礼貌,你就说不知道对不对,结果他给我指着天上(我大笑),我就觉得特别烦,我觉得太莫名其妙了,就是他可能也不知道有什么气,就转压到你的身上了。很小的一件事,但特别改变我对城市的印象。
Liar:我有个朋友叫顾小白,他特别喜欢你的电影,他的家乡就是县城,包括你有一次跟XX聊天,说到你在网易看到的绿妖,她写的《致我县城的兄弟》,那个东西是我发到网易上的。记得当时看到你说就觉得很兴奋,就说贾樟柯也看网易。
贾樟柯:对对,我觉得她写的就是特别好。
Liar:恩,我对影评就觉得,觉得特别烦。我感觉很扯淡,因为每次都是从你一个结果去反推,去反推你的结构,反推你的这个……[脏话,已被过滤]……你的想法,我觉得是很扯淡的一个事情。其实你根本不知道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就像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一样。可能事后你自己都忘了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了。
贾樟柯:恩,当时你的决定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很难讲。
Liar:不过那天在同济,有一个学生问你,说你的片子里他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你那天的解释我很同意,但是感觉又很复杂,也有困惑,就是说如果是我的话,我如果是你,我可能也会这么解释,就是我对生活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就像你说的那样,可能我家邻居,我们每天都住在一起,可能有一天他突然死了,我就知道他死了,但是他中间是怎么样生活的我都不知道,我每天可能就跟他见一面,仅此而已,只是看到表面的一个东西。但是这个解释是不是,跟作品展示给观众的,或者观众感受到的,又是两回事。
贾樟柯:恩,对。有时候可能我觉得你话说的多了,可能就是有打哪儿指哪儿的嫌疑,就是说你初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你像那个时间的处理,当时确实就是这么想的,但有时候,我回过头来想,可能你是打哪儿指哪儿了,就是你拍成这样,你会告诉人家,我当时是怎么样怎么样,是有这种情况,因为有时候你是很小心的保护自己的一点东西的。
Liar:我明白,这完全可以理解。包括很多导演在事后做导演阐述,也有这种感觉。
贾樟柯:还有就是我现在觉得有一种就是拍摄过程里的偏移,是让我特别警惕的一个事情,就是你拍着拍着跟你的初衷走的太远了,已经偏到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这也是,我也不知道有一些大师他们是怎么处理这种偏移的,但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电影做的是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没有底气,没有中气。我觉得你像哪怕是费里尼一个很小的东西,也是中气十足的,你发现他真的是表现和控制和掌握了他的一切。但我发觉自己有些时候就偏移的太厉害,把持不住,或者说把握不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当我跑到另外一个方向的时候,我说,哎……
Liar:我到这儿了,哈哈。
贾樟柯:哈哈,我到这儿了,对,就是很困惑的一个事情。
Liar:对,他那个8又2分之1开头那10分钟,太牛逼了。但是我觉得可能是不是,我觉得外国人,就是西方人,他们的内在,把它表现出来的那个渠道特别的畅通,不像中国人,中国人首先他自己有很多的阻碍,然后在表现的过程中会有各种各样的阻碍,每一件事情都会交织在一起,然后到最后形成一个结果,这个结果离初衷就已经十万八千里了。我觉得这跟整个中国的这种[脏话,已被过滤]……
贾樟柯:传统文化。
Liar:对,有关系。很多事情搅和在一起。
贾樟柯:对,你哪怕是很小的事情比如说,我们从小写日记,应该是很私密的东西,但像我写的日记,全是写给老师看的日记,这就是你的文化里面你自己的一个负面的东西。很简单一个例子,但是就不一样,你从小就没有一个习惯很诚实的来表达你自己,我有时候翻我以前那些日记,从来没有一篇是写,说我想你啊,喜欢谁,没有。顶多是今天踢球了,我今天干嘛了。就是再看的时候你觉得很惭愧,因为你觉得那是假的东西。
Liar:真实的欲望被掩盖了。
贾樟柯:对。
Liar:甚至我觉得到了最后,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有过这种真实的欲望了。
贾樟柯:恩,我现在觉得中国人有两种,一种就是很简单的就能把自己生命里很重要的事情都忘掉,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生活在幻想里,幻觉里,就是说他相信幻想,幻觉,他想象出来的东西他会觉得是现实,变成现实,这是挺麻烦一个事情。
(贾樟柯起身倒茶,我看到桌上一本1971年版的新华字典,封皮快脱落了,翻开内页,纸张发黄,有一个钢笔写的名字,日期是1978年10月8日)
Liar:我操,你这还有这么老的新华字典。我靠,看到这东西感觉真是非常亲切。
贾樟柯:呵呵,上小学的感觉。
Liar:你看这前面还写着毛主席语录。你做过眼保健操吗。
贾樟柯:恩,做过。
Liar:就是“为革命,保护视力”。
贾樟柯:哈哈。
Liar:很搞笑的。
(沉默)
Liar:但是我又想到刚才你说的那种幻觉,我就觉得,不知道这是不是成长必经的一段历程,就是说我总是不断摇摆,我不知道是相信更好,还是怀疑更好,可能我会感觉我看到的比较多,比如说可能我感受的比普通的生活在幻觉里的人知道的更多一点,我可能知道什么是幻觉,我可能知道你们相信的这些东西是[脏话,已被过滤]幻觉,但是自己的处境就很尴尬,就好象你曾经说的那些放弃了梦想去承担平庸的人,那段话我很喜欢,和我自己的感觉是一样的,就是往往他们呈现出来的状态你觉得很可爱,你会觉得他们很单纯,就是这种感觉。但是有时候我又会讨厌这种单纯。就是这种感觉很矛盾,而且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觉得有时候我操,我想做个傻子但是我又做不到。
(沉默)
Liar:我忽然想起来你已经三十岁了。
贾樟柯:三十二。
Liar:你的脑子里有没有这种所谓“三十而立”的感觉。
贾樟柯:没有。
Liar:那就很奇怪因为你在县城呆的时间是比较长的,象山西,或者我们安徽那种地方,我感觉包括我生活的地方也是相对来说比较封闭的,比较传统的。
贾樟柯:我是没有。
Liar:跟你的成长过程有关系。
贾樟柯:我觉得我这两年变化最多,就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以前觉得自己能干好的事情很多,现在觉得能干好的事情少了。这个事情,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贾樟柯:有时候上网看一看,真的感觉挺失望的,你像北大那个卖(《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书的会上,人们说的话,你会觉得还是……还不如老一辈的。
Liar:我就觉得,有时候感觉很悲哀,就是你看到一帮新的人出来了,本来是件非常好的事情,然后他们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是这样一种东西,就是它表面上是新的,其实骨子里是老的。
贾樟柯:我觉得你那个《和撒谎者一起撒欢》的文章里我最喜欢就是说到跟传统的关系,就包括我喜欢电影也是看了《黄土地》,就是说不管他们现在变成什么,你不应该割断跟历史的关系。你可以不喜欢,或者你可以说现在的电影,但是你不能把你跟传统的关系切断,我觉得现在很多导演都是这样,非说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英雄,就是天才,每个人都要当天才,就是说我没有受过任何人的影响,一生下来血管里就流胶片。这是挺可怕一个事情,你不把人当一个人了。
Liar:我觉得现在就是有这么个心态就是说:我他妈是一个导演。可能他在生活中是这样,在公众面前也是这样。如果你在公众面前这样我不反对,因为现在是一个媒体太发达的年代,有的东西你没法控制的,可能在它面前你必须这样。但是你在一帮年轻的学生面前弄成这样,我觉得太[脏话,已被过滤]扯淡。其实我那天不想骂人你知道吧,但是看了我太生气了。
贾樟柯:恩,那天我刚回来,上网一看我觉得不可思议,没必要树一个对立面,就是把以前的导演,第五代导演树成一个对立面,来确定自己事情的价值。
Liar:当然我觉得你像王小帅这些人,我觉得不会,像你跟他还有陆川,你们是比较清醒的人。而且我很反感,我很讨厌实践社,我反感一切以组织的形式出现的东西。
贾樟柯:恩,他们有些做法也是挺可怕的。
Liar:可能我觉得未来的两三年在中国做电影的环境会好一些。
(他的妻子回来了,贾樟柯忙着给妻子录象带让她寄出去)
贾樟柯:来咱们接着聊。
Liar:刚才聊哪儿了?
贾樟柯:忘了,嘿嘿。
Liar:我在网上看好象说你要跟朱丽叶.比诺什合作?
贾樟柯:对,不过是三,四年以后,你看过马尔罗的《人的状况》吗?但我不会拍那个小说,因为小说贝.特鲁奇买走了,我就想拍二十年代很多流亡的革命家,法国一个,还有日本的……
Liar:哦,到上海是吧。
贾樟柯:对,到上海来,然后搞暴动啊,什么的。我就觉得这段历史对我们来说特别有价值,我搜集了很多资料,有一个历史特别感人,就是有一个俄罗斯人,他在上海的时候请了一个黄包车夫,他每天上班到办公室都是黄包车夫拉他,当时他就是完全疯狂了,连黄包车夫他都要给他灌输革命道理,每天在黄包车上就给他讲革命,那个黄包车夫是完全被点燃了,就在自己的胳膊上刺青,刺俄共的镰刀斧头,然后大革命的时候,国民政府就更疯狂,抓到这个黄包车夫以后就把他杀掉了。我觉得那个时候人们真是生活在信仰和理想中。
Liar:幻觉。
贾樟柯:对。我相信那个时候作为一个个人来说,我不相信他是真的想拯救人类,我觉得他在拯救自己,他肯定内心有巨大的压力,他想有一个出路,所以他去干这些事情。我感兴趣的是当时那种国际性的融合,你像韩国人搞暗杀啊,那种恐怖的活动。但这个电影肯定会花很多钱,所以我的制片人说找点明星可能会好一点,正好比诺什也感兴趣。感觉我片子里要有一个法国的化学家,是一个真人,在上海教人做炸药搞爆炸,做实验吧。
(沉默)
Liar:有亲兄弟姐妹没有。
贾樟柯:有姐姐。
Liar:姐姐现在在哪儿?
贾樟柯:太原,在一个中学里教书。
Liar:她看过你电影吗。
贾樟柯:看过,没看过《站台》,就看了《小武》。
Liar:她觉得怎么样?
贾樟柯:没说,没评论(笑)。
Liar:父亲现在还在……
贾樟柯:在,在汾阳。我父亲看了《小武》的反应特别有意思,他看完以后说:这要在六几年打右派的时候,你肯定是个右派。
Liar:小时候有没有挨过打。
贾樟柯:挨过,淘气吧。
Liar:但我现在看你身上那种匪气,不知道是不是收进去了,我觉得你小时侯有没有匪气,我觉得打过架的人身上都应该有匪气。
贾樟柯:可能我拍戏的时候又有点不一样了。
Liar:有没有打架打的特别惨的时候。
贾樟柯:有,给人家打的特别惨,也打的人家特别惨。中学的时候可能还有那种帮会崇拜。
Liar:有,我也有。
贾樟柯:现在我也多少有一点,少了很多。
Liar:讲哥们义气。
贾樟柯:我后来有机会见到侯孝贤,我觉得他绝对是有流氓崇拜的一个人。他身上很有那种气质。我这次在嘎那见到马丁.西科塞斯,我觉得他跟他电影里的人物一样,跟德尼罗说话一个腔调(模仿表情),恩,他跟他电影是一模一样。
Liar:《纯真年代》你看过吗。
贾樟柯:没有。我是看过他一部片子,不是很好的片子,但是拍电影教会我很多东西,叫《喜剧之王》,他就是分切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很多分切是根据空间来切的,有的是根据动作的,他像一个教科书一样,我看了那个之后觉得特别过瘾。那个电影不好看,但是他导演的技法真的是很厉害。
Liar:我看过他原来在纽约电影学院当学生的时候拍的一个电影,节奏很慢,拍一个男人刮胡子,非常有意思,就是在一个浴室里,一个男人光着上身刮胡子,(贾:我知道那个电影)对,刮到满脸是血,但是男人仍然是毫无表情,仍然在刮。后来又刮脖子,血流的满地都是,但是他仍然在刮。好象说是讽喻当时美国政府搅和到越战里面,就是你整个国家在流血但是你自己毫无感觉。我不知道是他后来的解释还是什么。
贾樟柯:恩我听说过这个片子。
Liar:你在电影学院上的时候,我不知道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觉得大多数人在大学里都是混日子,我觉得我就是混日子的。
贾樟柯:我倒没有,挺用功的。因为年纪大么。
Liar:有压力。
贾樟柯:有压力,就是说你不知道自己出路是什么,拼命看书。感觉自己课堂里头,太无聊了,但是课堂你又不能不去,所以占用你很多时间。电影学院有一个图书馆专门是港台资料室,那里面有很多台湾版的书,象马丁.斯科塞斯谈马丁啊,你读完以后真是感觉能触摸到很多东西,就玩命的读。一有时间就拍一拍东西。
Liar:恩,这事我听一朋友说过,就说那时候他们还在打麻将的时候你已经开始拍短片了。说那时候因为你是文学系,没有短片任务,但你还是拍了。可能你把大多数人混日子的时间已经混过了,然后你没必要再混了,我感觉你这种经历已经体验过了。
贾樟柯:对对对。
贾樟柯:而且我觉得现在我们中国的导演包括我自己也是,我们的视觉生活太少了,一年两年拍一部电影,除了那一个月你在拍电影,其他时候跟电影没多大关系,但是我认识一些欧洲导演,他们都经常在做一些剪接的练习啊,短片的拍摄,我觉得这特别好,人家在积累视觉经验,在找方向。我们这种工作太少了。我们没这个传统。
Liar:人家也有这个环境,你像比利时,每年如果说你艺术家没工作,我政府发给你钱,每个月发你固定的钱你去生活你去创作。
贾樟柯:也自得其乐。
Liar:对,就是人家的艺术已经融入到生活中去了,就包括你在欧洲街头经常看到雕塑,非常自然随意的就遇到一个,就摆在那儿了,在人行道上啊。我还在布鲁塞尔看到过一泡狗屎,因为比利时狗非常多,那天我就看到一泡非常大的狗屎,上面插着面比利时国旗。
贾樟柯:哈哈哈。
Liar:这种感觉,在中国是不可能发生的。你要在哪泡大便上插面中国国旗,我操,拼了命也要把你抓回来。没办法,人总是跟着环境走。
贾樟柯:反正这种东西就接受它就行了,没办法改变的。
Liar:其实我来之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是想聊聊天。我来之前看了〈今日先锋〉,我就特别烦那个采访者。
贾樟柯:哦,那个是一个笔访。他发了7个题目给我,让我写给他。
Liar:咳,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现场说的呢。
贾樟柯:对,他应该标明是笔访,因为都是书面语。
Liar:对,我就觉得特别奇怪,因为你在里面说的特别多。
贾樟柯:对,我跟他做过两次访谈,都是笔头的,上次我就跟他说,要他标明是笔谈。
Liar:王超的〈安阳婴儿〉你看过吗。
贾樟柯:我看过。
Liar:觉得怎么样。
贾樟柯:我不喜欢,完全不喜欢。我觉得它是缺乏常识的一个电影。就是很多人的行为,语言,都不是那个人应该表现出来的,有一个我特别不理解,它里面有一个黑社会么,他去医院检查,知道自己得了脑瘤,快死了,你知道他从医院出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对他手下说:走,让我们去看看黄河。
Liar: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操。
贾樟柯:我觉得[脏话,已被过滤]……然后那个黑社会还穿着唐装你知道吧,你就会觉得这个人没生活过。
Liar: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贾樟柯:他说好象是干过工人啊,应该是生命经验很丰富的人,所以看这个片子就很不可思议,从医院出来第一句话居然是说他要去看黄河,你说你要去吃一顿或者说要去打个炮我都相信,然后就真的去看黄河,就真的那样站在那里看着黄河,其他的人在旁边撒尿。这个行为……真[脏话,已被过滤]……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后来我觉得有点理解,因为他是太概念了,他应该是很喜欢伊沙的一首诗,就是说车过黄河,我们都在撒尿。就是一种反寻根,王超就完全是从概念上找概念,就是非要往第五代的黄河里面撒泡尿。
Liar:我操,就是抹杀生活本质。我知道了,那我感觉是对的,感觉上这个电影就不会好看。
贾樟柯:对,反正,就是“血管里流胶片”这种。我就感觉不喜欢他在上次那个“我的摄影机不撒谎”的卖书会上那个话,有一句话他是怎么说,说:“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去过全世界很多地方,人们说什么什么。”当然你可以说你觉得现在是怎么样,但是你看他首先要有一个话语权力:我去过很多地方。这是前提,我有话语权了。很讨厌,很扯淡的。就好象那个〈围城〉里说的:兄弟,我刚从英国回来。我一直很反感这个,操,太讨厌了。
Liar: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一直担心你会默许这种情况的出现。
贾樟柯:不会,我一直很讨厌这种东西。
Liar:所以我觉得某种程度来说,你跟陆川还是很像。
贾樟柯:对,只是电影方向不太一样。所以我是真的觉得陆川的电影对中国很重要,你说其实像做独立电影的人,一茬一茬的很多,但现在真的有进取心的想拍好一个商业片的人,在中国你看不到。
Liar:我最近也在写剧本,但是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
贾樟柯:这是很正常的体会,我也是这样。
Liar:就是一个探索自我的过程,你不断的发现原来我有这么多的毛病,或者说我有很多很游移不决的时刻,当你把你的回忆写出来的时候,你又觉得我操,我不能这么写,再去开始另外一个东西。
贾樟柯:对我觉得这个东西是特别好的一个过程,我就特别怀疑那种顺利的写作,就是你写的很爽很顺利,这里头肯定有问题,我觉得一定要怀疑它,反而是这种磕磕绊绊,总在折磨自己是非常好的一个状态。
Liar:每天都写不下去,然后每天醒过来就开始想这件事情,有时候也许不想,但心里头总挂着这个东西,每天就很痛苦,弄的自己很郁闷。但是我也希望可能有一天,你再坐下来的时候,很多东西就不一样了,就能出来了。
贾樟柯:恩,有时候我写剧本,开头不知道会开多少个,然后不停的换,可能开一个头特别兴奋,然后睡一觉醒来又特别怀疑,然后就再找一个方法,太痛苦了。但我觉得剧本是写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特别舒服,就当你人物都出场,人物关系都确定了以后,你就会感觉他自己会走,会长大一样,你就会跟着他走,特别有意思。反正总之写作还是很愉快的一个事情,真是干什么都没办法比的。拍电影过程里我是特别喜欢一个状态,就是每次拍的时候我们都有一个演员集中么,我特别喜欢那段时间,你就会感觉你剧本里面的人物就在你眼前走,就他们活了,你看到他们了,就开始拼命改剧本,就改成他们了。那个过程是特别激动的,特别有感觉。
(抽烟)
Liar:平常就抽中南海?
Liar:中南海我感觉不是太冲,我喜欢冲的。
贾樟柯:我抽0.8的,我现在就抽不了烤烟,一抽就想吐。
Liar:我倒觉得有段时间抽混合烟想吐,现在什么烟都能抽了。
贾樟柯:我一开始也是,抽不了混合烟,后来来北京以后,混合烟很多,慢慢的就不能抽烤烟了。
Liar:我觉得万宝路不错,骆驼也还成。
贾樟柯:我喜欢抽骆驼。
Liar:我原来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贾樟柯的前世今生》。
贾樟柯:恩,我看过。
Liar:那里面就提到你有一篇文章说:我不诗化自己的经历。但是往往就是说你发展到最后就没有办法了,这个事没法由你自己控制,很多媒体就已经把你给诗化了。
贾樟柯:对,哈哈,有人在诗化。
Liar:往往就是可能你说的话其实很自然,就是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说出来以后就没法控制了。所以我昨天跟我一朋友说到电影跟媒体的关系,本来应该是你像在美国,有很多像娱乐周刊这样的东西,每天介绍很多电影给你去看,就是电影在生活中真的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就像挑选商品一样,你可以去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或者喜欢看的电影,但是在中国没有这个气氛,电影实在太少了。
贾樟柯:我就觉得有时候做电影悲哀到什么程度,就是你等于是在给媒体制造话题,媒体根本不关心你想说的是什么或者你的电影是怎么回事,它关心的是围绕在电影周边的一些事情。你像这次我去嘎那我觉得很好笑,我看到很多报道,就感觉它好象把你当一个足球队一样,不管是期待也好,怎么样也好,就感觉它已经超出了电影应该负载的范围。
Liar:对对对,但是如果你不说的话,媒体受众就会认为,哦,媒体写的就是你,就是你自己的心态。上次我看一篇报道,题目叫“樟柯刹羽而归“,哦不,是叫“嘎那刹羽而归,樟柯虽败犹荣”,哈哈哈哈,那题目把我给笑坏了我操。而且这种题目每年都有,每年嘎那的时候都会有。
贾樟柯:对对对,你比如说它会想象可能你(在嘎那没得奖)会很不痛快,很不开心,其实你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你会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样要这样写啊,哈哈哈哈。
Liar:哈哈哈哈。
(贾樟柯接电话)
Liar:你看过那些文章什么感觉。
贾樟柯:就一笑而过吧,因为你不能在意这些东西。你不能活在它的世界里面,因为它也有态度,我可能就跟他们说我是怎么想的,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观点,他们会觉得你(到嘎那)是去跟别人拼命去了这种感觉,哈哈哈哈。
Liar:所以有时候我会很烦媒体,但也没办法,就好象昨天说的电影跟媒体的关系一样,我的朋友就说这是皮和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但是现在感觉是皮还很薄,毛却已经很旺盛,很长了,轻轻一动就能把皮给撕裂了,就这种感觉。
贾樟柯:所以对导演个人来说,这种东西真是一种考验,就是你怎么去面对它,怎么去处理跟它的关系,你比如说媒体的这种倾向性,很容易扇起一个导演的欲望来,就是:我一定要怎么样,我一定要拿奖给别人看,我一定不能“刹羽而归”。。。。这样你的电影方向可能就改变了,关键是比如说你去电影节,你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就完了。对,你像嘎那这次我真是感觉很开心,干嘛总是“刹羽而归”,没什么可“刹羽而归”的,还有就是,最逗的一个(报道)就是:嘎那给了中国导演一记清醒的耳光。
Liar:哈哈哈哈。
贾樟柯:感觉就好象是嘎那把我拎过去拎着我的脖子打了我一耳光然后说你走吧,哈哈哈哈,太可笑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哈哈哈哈。
Liar:非常好玩。
贾樟柯:对。其实我觉得人家已经给华语电影很大的面子了,像日本电影一部都没有,拍的好的人多的是。
Liar:他们都是怎么挑选片子的,是有很多专门的人到各国去挑选吗?
贾樟柯:它有一部分是寄的,还有一部分像侯孝贤他是(被组委会)预定了已经,还有很多选片人到处跑,到各个地方去看。
贾樟柯:反正你要面对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包括怎样去对待媒体。
Liar:对你来说是不是很烦的一个事情。
贾樟柯:其实也不是,不管它就完了。该干嘛干嘛,该怎么走怎么走。
Liar:但其实可能就是你像有些报纸,他们有一些编辑是出于好心。
贾樟柯:对,很热心。
Liar:他们也是想为中国电影做点事情。
贾樟柯:其实他们这样我真的是很感激,因为(我知道)他们这样写,这样报道(我的事情)是有难度,他们是有压力的我知道,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有时候他们的期待和他们的想象太混合在一起了,特别是他们的想象。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事情是,天津有一个记者,他去了嘎那,然后比如说他如果碰到一个人就说:你喜欢贾樟柯的片子吗。那个人可能说:啊,我喜欢啊。那他就会根据这某个人的一句话写出来说,啊,怎么怎么不得了啊,太厉害了什么的。然后等转天看到一个打分表,因为嘎那每天都有打分嘛,我那个片子就很极端,要么是满分要么是零分,然后他就会写,啊,不行啊,什么什么。哈哈哈哈哈哈。他就没有自己的判断,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觉得这个你就不能责怪他,他没有(参加电影节的)经验么,他不知道。
Liar:说到底都是个人的事儿,很多事都这样,表面上看是什么媒体啊乱七八糟的,其实都是个人的事儿。
贾樟柯:然后有报纸打电话就问我说:听说你电影的打分是两极的啊,你怎么看?我说什么电影都是两极的,没有不是两极的电影,哪儿有不是两极的电影?如果都叫好那就危险了,这很正常的一个事情。而且你到嘎那去会感觉人家对你的要求真的高,真的高,我觉得这是好事情,对,好事情,不能说就因为你是中国我就有一点宽容或者什么,那个其实不是很好。他们提高对你的要求,很苛刻,我觉得那是真的很尊敬你了。不把你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上来看你,不是说,啊,你是一个非洲的电影,有很多问题,但是你就是好,我是保护你,而不是推动你。这就不是一个很好的状态。人家现在推动你去进步,干嘛不珍惜。其实你有时候就是(从嘎那回来)没有太多东西好讲,能讲的就是说,人家干嘛非要肯定你中国的电影?为什么?这个事情我也想不通,干嘛就非得说要肯定你中国的电影?
Liar:哈哈。
贾樟柯:然后马上就是(很多人)会有那种政治上的猜想,会说这个是怎么了,那个是怎么了。
Liar:这个我特别理解,可能你创作的时候很自然,可能里面会出现一些当时的环境里发生的事情,你仅仅是不回避这些事情,但是在别人看起来就觉得你这是在拿政治说事儿。其实都是扯淡。
Liar:你的《任逍遥》是拿DV拍的?
贾樟柯:对,一半就是拿这个机器(Sony PD150)拍的,一半是用Digital Beta拍的,混在一起。
Liar:哦,PD150这个机器现在卖多少钱?
贾樟柯:现在,两万多块钱吧。我很喜欢这个机器,它除了焦点不太好,别的都挺好,什么锐度啊,都没问题。听说佳能的XL1镜头特别好,但是录音不太好。
Liar:你拍的时候是直接用的机器上的话筒?
贾樟柯:没有没有,拍纪录片的时候我是直接进的DV带子,拍电影的时候我是用的DAT。这个拍纪录片特别好,因为有一个接口可以外接话筒,可以直接录在带子里,信号输入质量特别好。这个机器本身带的话筒录环境比较好,因为它动态比较平衡。
Liar:你喜欢吴宇森么?
贾樟柯:喜欢。
Liar:最喜欢哪部?
贾樟柯:恩。。。。那个。。。。。《喋血双雄》,还喜欢《英雄本色》(系列)里面越南的那部。
Liar:我挺喜欢他那个《纵横四海》。徐克呢?
贾樟柯:也还好,没那么喜欢。
Liar:但肯定对成长都有影响。
贾樟柯:对,我就是看这些电影长大的啊,从初几的时候啊,县城里开始有录象厅,像胡金铨那些都看过。
Liar:你泡录象厅家里也不管你。
贾樟柯:他们不知道啊,哈哈哈哈。那时候很好玩的,你从早上9点钟开始在录象厅里看那种香港的电视连续剧,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就是爱看。我看的第一个录象是《广东好汉》,然后前三个我都记得,《广东好汉》,《独臂刀》,《少林十八铜人阵》。
Liar:哎对了,你《站台》里面唱的《站台》那首歌,原来是谁唱的?
贾樟柯:刘宏,就是广东的一个歌星。
Liar:我怎么没听过啊。
贾樟柯:他在有一个合集里,那个合集叫《87狂热》,还有两个叫《86狂热》和《88狂热》,到89就没了,是广州音像出版社。
Liar:哦,我对流行歌曲的记忆从。。。。。88年开始。所以我能理解你的那种感觉,就是你拍的是比你大十岁的人的事情,但其实回忆是很清楚的。就好象我们这拨人看你们这拨人一样,可能将来也许我们这拨人出来的电影里面会出现一些记忆中的东西,但说的是你们这拨人的事儿。
Liar:我上次听说岩井俊二说,他说他十八岁以前的记忆是特别清楚的,觉得18岁拍电影以后的生活就浑然不觉了,觉得没什么可以放到电影里面说的事儿,你有这种感觉吗。
贾樟柯:我没有。
Liar:恩,个人经验是不同的。
贾樟柯:恩。
Liar:想过拍城市么?
贾樟柯:我对这个的界限不是很清楚,你说什么是城市,我觉得一直很模糊,反正它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Liar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