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5/9/27 10:12:00
足足一动不动的让我在这个比较沉闷,但一次一次撩动我心弦的4个小时电影里找到自己的一份对少年的祭奠,人生欺骗了我们,既而我们又开始欺骗人生.
1949年,有这么一群人带着不同的乡音、记忆和创伤,仓皇渡海来到台湾,渐渐形成了属于自己的村落族群,他们通常被称为“外省人”,他们的聚居地叫做“眷村”。60年代,随外省人们漂海而来的孩子们成长为少年,少年的另一个代名词是危险。绿影婆娑,孤岛岁月,阴翳笼罩,何其漫长。时光倏忽,安然渡过危险期的人,转身回首来时路,唏嘘感叹至失语。曾经的眷村女孩朱天心用反写的青春小说记录下明澈忧郁的眷村成长史,在小说中,她亲昵的称那些与她共同长大的眷村男孩为兄弟们,因为他们一起以异乡人的身份落户在小岛上,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清明时节他们无坟可上,渐渐明白,原来未曾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
在荒凉孤岛中央,找不到认同感和自我定位,他们拉帮结派,打架滋事,恋爱争风,以一种绝决暴烈的姿态向艰难苦涩的青春危险期宣战,眷村是少年人的江湖,江湖的规则与残酷赫然展现在炫目阳光和鲜烈草木之下,相遇然后相忘。大多数人在长成之后,进入体制内的生活,自觉选择遗忘。而有人没有忘却,为了纪念这段被忘却的记忆,他用摄像机将时光倒回,定格于胶片,为一代人的青春祭奠。他是曾经的眷村男孩杨德昌,他书写的这部成长史叫做《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请原谅我用如此冗长的铺垫才进入正题,因为在四个小时的凝神观看之后,我无法很快将思绪收拢回来,用杨德昌那样理智冷峻的语言来描述我的感受。窗外是无边的骄阳和轰然的蝉鸣。心底涌上来的是簌簌的凉意。我知道,这凉意与空调的温度无关,与清新爽利无关,而是为那些眷村的兄弟们,虚妄而汹涌的时光,A Brighter Summer Day。第一次感到阳光是冷的。眼泪流下来,竟被燥热的暑气迅速蒸发掉了。只残存下一些零散的字眼,在脑海里静静盘旋。
少年血
“我知道少年血是粘稠而富有文学意味的,我知道少年血在混乱无序的年月里如何流淌,凡是流淌的事物必有它的轨迹。”——苏童
第一次面对鲜血,是“小公园”的小首领滑头痛打另一个帮派“217”的成员,他下手毒辣而果断,夜色中也可以闻到血腥的气味。你可以骇然,也可以愤怒,但这就是江湖的规则,和任何江湖无异。这也是为何,有人说,片中的暴力已不再是少年的暴力,而是成年的暴力,已不再单纯,失去了鲜血的纯度。而我的理解是,暴力是没有年龄界线的,它只有程度之别。
第二次是哈尼的死。他从台南亡命回来,蓦然发现,这小公园已不再是他的世界。兄弟,女人,势力,颓唐远去。于是他选择了最一意孤行的方式挽回,虽然他知道他选择的是不归路,是没有砝码的赌局。戏里戏外,很多人都为他的贸然送命不值,但他必须放手一博,为了作为老大的尊严。他死于“山东”的阴险,或许早已料到结局,但过程无法避免。答案在哪里,还记得吗?他对小四说:“我在台南的时候,叫他们把书铺里最厚的小说租来给我看。原来从前的人,真的和我们是没有两样的。我记得有一个老包,人家都以为他吃错药……后来满城的人都逃了,好象到处还都起着火,只有他一个 人要去堵拿破伦,后来还是被条子抓到……,看了那么多武侠小说,都没记住名字,只记得这一部《战争与和平》”名著的误解和误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找到答案:那就是一个人该去单挑自己要反抗的团伙,不管多么众寡不敌,也不管世道多坏,别人躲出多远。并非生在乱世,却选择做一个孤胆英雄,你能说他的鲜血没有纯度吗?海魂衫,喇叭裤,剑眉沉默的哈尼,是影片中先于小四给我震撼的人。也正是他的死,令小四的人生开始转变。小四是把哈尼当作朋友或者说是偶像,他甚至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替代哈尼守护小明。但他不知道,江湖上真正的英雄通常只有一个。
第三次是台南帮的人替哈尼报仇。凄风苦雨的夜,一个个倒下的身躯被吞没在黑暗里,莫名的,徒然的鲜血被雨水冲刷殆尽。见证这场杀戮的小四,在黑暗中寻找“山东”,他执著的要向山东探询哈尼的死因。而此时,垂死的山东除了如婴孩般躺在他女人怀里无助啜泣,已无法作答。面对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老大最不堪可悲的结局。善良的小四转身离去,让一切安静结束。请不要当作笑语,这是真理: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最后一次当然还要提到结尾,点题的鲜血流出来。灯暖如橘的牯岭街上,少年们走来走去,有人在租借小本,有人在插科打诨,有人什么也不做,只是闲荡。多么寻常又寂寞的夜晚,空气中还荡漾着暑气散去后微凉的风。白衫黑裙,眉目清扬的小明只是走上来和一个曾经爱过他的男孩子讲话,在她眼中这个男生和其他追求她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身上有哈尼的影子,只是他们在医务室里偶然相识交谈,镜头对着反光的白色木门,映出两个浅淡的人影;在片场的阁楼上渡过逃课时光,在宽阔的靶场上聊天看过夕阳,在葱郁的榕树下听到过对方的心跳。小四,认真又纯真的小四,以为他可以改变这个早已由女孩蜕变为女人的小明,然而他错了,这个有着无辜美丽脸孔的少女早已被多舛的命运磨砺地成熟老练,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如何得到。“当痛苦变成她必须噤声的秘密时,痛苦就像吸取她生命养分的树苗,在黑暗中不断抽长。”无法给她带来实在安全感的人立刻出局,之前的每个人都是如此。小四的悲哀在于,他不知道自己出局的原因,或许就是小马的一巴掌,令小明投入了更强者的怀抱。她说自己就像这个世界是无法改变的,因为她早就领会到这个世界的现实。时代无法改变,历史无法改变。简单的道理她参透的太早,于是也断送了自己。小四的刀捅下去时,我知道那几刀真的很深,深到小明连呻吟都没有来得及。一个少年在做梦的年纪可以做的所有梦都在瞬间化作碎片,碾作尘埃,融进小四最后的力量里,所以可以想像这股绝望的力量有多么巨大。捅进小明身体里的那把匕首,是一个日本女人用来自杀的,也为这个女孩的死笼上了一层凄美的外衣。我不知道导演的用意何在,莫非是借小四的手完成一次不自觉的自杀行为,而小明则无形中代表了这个不可改变的时代。其中有真味,欲辩请忘言吧。
黑暗之光
“在成长的轨迹中,一些少年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另一些少年,度过了街角幽深的黑暗,渐渐走上了一个正常青年在芸芸众生中的道路生活。”
影片开始的时候,小四和父亲并肩骑车从树木葱茏的林荫道深处缓缓出现在画面里,色调温暖明亮,一反影片始终笼罩着的灰暗阴沉。那时的他是个典型的乖孩子,好学生,有着干净的脸和清澈的眼睛。他的世界本来应该和黑暗没有任何交集,就算命运将他投入到那样一个混乱的环境里他也努力坚持自己,从未想过要去混。他是黑暗里的一线光芒,就像他从片场弄来的那个手电筒照出的光,将黑夜照亮。从头至尾,手电筒都跟随着小四,见证他的每一步坠进黑暗的过程。开始的时候电筒用来随意照人,透着孩子气顽皮搞怪的心态;小四躲在自己狭小的空间里,打着电筒写日记,有时它开开关关,光亮明灭之间,少年彷徨无助的心也跟着摇摆不定;小明也在路边把玩过这把手电筒,那时她和小四分享着希望的光芒,最快乐的一段光景。再后来,小四带着手电筒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帮派活动,为哈尼报仇。一切都在幽暗中进行,只有小四电筒的光不时闪现。他没有杀人,他还在坚持着。然而不公平的事一件件发生,朋友的死去,被记过,退学,这些都不至于熄灭小四内心的火焰。但最后小明的背叛给了他致命一击,令他彻底放弃生命中的光线,虽然他曾如此热爱光亮。影片快结束时,有一个细节,小四把手电筒留在了片场,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黑暗里最后一线光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谁的过错,无从解答。“人生真的好孤独啊,你知道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人都是孤独的,彼此不能代替。
我们以为最不可能变坏的孩子居然走上了最绝的路,无法料想的结局。记得那个跋扈的滑头吗,最后他变得像个无为的中年人,与小四低眉顺眼的讲和,自嘲以前的荒唐,甚至被打了耳光,还宽厚的笑,俨然走回了正常的生活轨迹。用俗话说,他退隐了江湖。但是这样的人身上依然看不到光,只有模糊昏暗的灰色。
或许多年以后,青春的幸存者们,会在偶然的时刻,想念起那些灵魂或肉体早早夭折的同伴,想起发光发热的年代,哪怕那光和热转瞬即逝。
瘦小的小猫王在舞台上陶醉歌唱时发过光。
小明在片场试镜微笑流泪时发过光
寡言的老二将台球推进网袋时发过光。
大姐光鲜亮丽的参加完舞会时发过光。
哈尼独自远去的倔强背影发过光。
二姐在唱诗班专注为主歌唱时发过光。
………
不要怪我刻意寻找光明,我只是固执相信任何不堪或寡淡的青春,都曾有过发光时刻。
哪怕没有人察觉,哪怕黑夜再深霾。
后来
当小明颓然倒地的一刻,镜头拉到远处。我以为会黑场起来,就此结束。但杨德昌偏不,他硬生生地要把所有话彻底讲完,把每个人都交待清楚,一句也不憋着。常常当我们听到故事的结束时,总爱问一个“后来呢?”那么,杨德昌就给你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种手法冷酷至极,很有杀伤力。
警局里,小四抵死拒绝换衣服,就如他无法相信小明从身边离去;目中永远无人的小马掩面痛哭,为失去唯一的朋友。一贯心如止水的二姐歇斯底里,她无法接受上帝的玩笑。不相干的人各自忙碌,这世上不过多了一桩失足少年的杀人事件,其他没有改变。
小猫王带给小四的唱片被随意丢到垃圾桶,就仿佛这段青春从未曾上演过。
没有人永远是少年,但永远有人是少年。
依然是红墙绿树的日式老房子,恢复平静的一家人,安然的一天。凉晒的衣服床单在阳光和风里飘啊飘。小妹无意摔到地上的坏收音机又响起来,传出大学录取的名单,一个个名字报出来。深深砸在每个人心里。
时光恍若回到最初,定格凝固。
泪水就无声地滑落下来,想我眷村的兄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