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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镇 静 剂(贝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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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欧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5
金币: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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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6/1/28 12:25:31
我不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死的。我曾经一直觉得我在年老时死去,快90岁时,何等的年岁,我的 身体证明了这一点,从头到脚。但今晚,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我感到我将会比那一天、那一夜更苍老, 那时天空以其全部光亮洒落在我身上,还是那同一个天空,自从我在遥远的土地上漂泊,我常常目视这 天空。今晚由于过于害怕,我不敢倾听自己溃烂、不敢等待心脏的严重的红色衰竭、堵死的盲肠的抽搐, 害怕在我头脑中完成那些漫长的谋杀、对那些不可动摇的柱子的袭击、同尸体的爱情。于是我将给自己 讲个故事,于是我将努力给自己再讲个故事,以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并且就在故事里面我感到我将会 很老很老,比我跌倒、求救并得到救援的那一天还要老。或者是否有可能在这个故事中,我死后重又回 到地面上来,这不像是我干的事。 我又不在任何人家里,是什么东西使我骚动?我被人扔到门外了吗?不,那时没有任何人。这会儿 我看见的一处洞穴般的东西,地面上满是罐头盒。然而这不是乡村,这也许只是片废墟,也许是片游乐 场的废墟,在城郊,在一片田里,因为田野一直延伸到我们的墙下面,他们的墙,夜里母牛躲在残存的 城墙里睡觉。在我的溃逃中,我更换了那么多的庇护所,以至于现在我混淆了洞穴和瓦砾。但那一直是 同一座城市。的确人常在梦中行走,房屋与工厂使空气变得污浊,人们可以看到有轨电车驶过,而在你 那双被草浸湿的脚下,突然出现了石砌地面。我只认识我童年的城市,想必我看到过另一座城市,但无 法相信这一眯。我现在说的一切互相抵消,到了我将什么都没说。那时我仅只是饿了吗?天气是否诱惑 了我?天气多云而凉爽,我要它那样,但还不至于吸引我外出。第一次尝试我没能站起来,第二次呢也 没有,而一旦最终站起来,靠着墙,我寻思我是否能够呆住,我是说站着,靠着墙。外出与行走,不可 能。我讲起这件事就像它发生在昨天。昨天确实很近,但还不够。因为我今晚讲的发生在今晚,在这一 流逝的时辰。我不再呆在这些杀人犯家里,在这恐怖的床铺上,而是在我遥远的庇护所里,两手缠握在 一起,低着头,虚弱、气喘吁吁、宁静、自由,比我可能达到的更为年老,如果我的估算正确的话。但 是我将用过去时来讲我的故事,仿佛这涉及到一个神话或一个古老的寓言,因为今晚我需要另一年年代, 需要让那从前我之为我的年代成为另一个年代。咳,我才不在乎时态呢,坏蛋,不在乎你们的时态。 但渐渐我出了门并开始行走,一小步一小步的,在一片树木中,瞧,一片树木。芜杂的植物蔓生到 往日的小路上。我靠在树干上,以喘口气,或者,抓住一根树枝,以便朝前走。我上次经过的痕迹完全 没有留下。这是正在死亡的多比涅的橡树。这不过是个小树林。树林的边缘已近,一道更浅的绿色的、 有点破碎的光这样说道,低声的。的确,不管人在哪里,在这个小树林中,哪怕在它最深处的可怜的秘 密中,到处都可以看见闪耀着的这道更微弱的光,不知它是哪种愚蠢的永恒的证据。没有太多的,有一 点痛苦地死去,值得一试,面对天空自己合上凹陷下去的眼睛,然后很快变成腐尸,免得让乌鸦上当。 这便是淹死的好处。好处之一,螃蟹总不会来得太早。这一切都是筹划问题。但奇怪的是,最终出了林 子,漫不经心地跨过环绕它的沟渠之后,我不禁想到了残酷,含笑的那种。在我面前铺展于一片茂盛的 牧草,也许是些苜蓿,谁又在乎,草上滚动着夜露或新雨。在草地的尽头,我知道,是一条路,然后是 块田,然后最终是些城墙,它们阻断了视野。这些城墙,庞大而呈锯形,淡淡地呈现在比它们略微清晰 的天空的背景上,看上去并倒塌,但从我的角度看,却是倒塌了的,据我所知。这便是呈现给我的场景, 毫无用处,因为我了解它并厌恶它。我所看到的是一个穿着栗色礼服的秃顶男人,一个说故事的人。他 在讲一个可笑的故事,关于一次惨败。我一点都没听懂。他说出蜗牛一词,也许是鼻涕虫,令大家十分 高兴。女人们似乎比她们的男伴更开心,如果可能的话。她们尖利的笑声冲破了掌声,掌声中止后,笑 声仍不断从这里或那里爆发出来,直至搅乱了下面故事的开场白。她们也许想到了在职阴茎,谁知道呢, 坐在她们边上的,她们从这甘美的海岸传送出欢快的叫声,朝着那喜剧性的风暴,何等的才能。但今晚 应有什么事在我身上、在我的身体上发生,就像在神话中,某些演变发生在这从不曾,或很少遇到什么 事情的年迈的身体上,它从不曾遭遇、爱慕、欲求过任何东西,在它那镀了锡的世界,镀得很差,什么 都不曾欲求过,除了镜子崩塌,平面的、凹面的、放大的、缩小的,而它本身消失掉,在它自己的影像 的碎裂声中。是的,今晚应该如同我父亲给我朗读的故事里那样,一夜又一夜,在我小时候,而他身体 尚好之际,为使我镇静下来,一夜又一夜,在好多年里,今晚我觉得是这样,而故事我已记不清了,除 了它是关于一个叫乔·布里姆,或布里恩的人,灯塔守护人的儿子,一个15岁的年轻矫健的小伙子,强 壮而肌肉发达,这便是原话,他游了数海里,在夜间,上下牙间衔着把刀,去追踪一条鲨鱼,我忘了是 为什么,出于纯粹的英雄气概。这个故事,他本可以直接讲给我听,他对此已牢记在心,我也一样,但 这却不会使我镇静下来,他必得给我念,一夜又一夜,或假装给我念,一页一页地翻篇并给我解释那些 图画,它们已经是我,一夜又一夜同样的图画,直到我靠在他肩上昏昏欲睡。如果他跳过了故事中的一 个字,我一定会捶他,用我的小拳头,捶他那从毛背心和解开扣子的裤子里挺出来的肚子,脱下办公制 服、穿上这身便服使他得以休息。现在轮到我出发、拼搏也许还有回归,轮到这位今晚是我的老人,比 我父亲曾达到的更年老,比我自己将达到的更年老。我这会儿陷入了将来时。我穿过牧场,迈着僵硬同 时又是怠情的小步,我只会走这样的步子。我最后一次走过的痕迹完全没有留下,离我最后一次走过为 时已远。碰伤的小树枝很快重新站立起来,因为需要空气与阳光,至于折断的则很快被取代。我通过所 谓的牧羊人之门进入城市,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有最早的一批蝙蝠,像是些飞翔的被钉上十字架者,没 有听见任何声音,除了我的脚步,我胸腔中的心脏,最后还有,当我从拱门下走过,一只猫头鹰的叫声, 这叫声既如此温柔又如此残忍,在夜里它呼喊、应答,在我的小树林和其它临近地区,一直传到我的隐 蔽处如同一声警钟。随着我逐步深入,城市冷清的面貌令我吃惊。它和平时一样被灯火照亮,甚至超过 平时,尽管商店关了门。但橱窗仍保持灯火通明,其目的无疑在于吸引顾客并致使他说,瞧,这真够漂 亮的,也不贵,我明天再来,要是我还活着的话。我差点儿对自己说,瞧,今天是星期天。有轨电车在 行进,还有公共汽车,但不很多,行驶得很慢,空无一人,悄然无声并且仿佛在水下行驶。我连匹马都 没看见!我穿着绿色的绒领大衣,那种1900年左右开车人穿的大衣,我父亲的大衣,但那天它已没了袖 子,它不过是件宽大的斗篷。但穿在我身上它总是死沉死沉的,没有暖意,它的垂尾扫着地,更确切地 说,刮着地,它们变得如此僵硬,而我变得如此矮小。我将,我会遇到什么呢,在这座空城里?但我感 到那些房子里都挤满了人,他们躲在窗帘后面朝街上张望,或者坐在房间深处,双手捧着头,陷入梦想。 高处屋顶上,是我的帽子,总是同一顶,我达不到更远。我横贯整个城市,顺流而下直至河口,来到海 边。我不停地说,我要回去了,但不大相信。港口里的般只,停泊着,由缆绳固定在海堤上,看上去并 不比平时更少,好像我知道平时是什么样的。但岸上空无一人,没有迹象表明船只会在短时间内有任何 动静,启程或返航。但一切随时都有可能改变,刹那间在我眼皮底下改变形态。这将是些海上的人与事 的忙碌,大船桅杆的难以觉察的和小船桅杆的更具跳远性的晃动,我坚持这一点,我将会听见海鸥也许 还有水手们可怕的叫声,似乎是茫然的叫声,人们难以确认它是悲哀的还是欢快的,它包含着恐惧和怒 气,因为那些水手,他们不仅属于大海,还属于陆地。而且我也许可以溜上一条正要起航的货轮,不为 人知地,去到很远的地方,沐浴着阳光,平静地过上几个月,也许甚至一两年,在死去之前。到不了这 一地步真让人扫兴,在这嘈杂的,看破一切的人群中,要是我不能经历一场小小的使我稍许镇静下来的 巧遇或者同一位航海家之类的人交换几句话,几句我可以带上,带回我的茅草屋的话,以便添加于我的 收藏品中。于是我等着,坐在一架无盖的起锚机上,对自己说,今晚总不至于连起锚机都不动一动吧。 我仔细观察远处海面,直到防波堤外面,没有看到任何船只。夜已降临,或几乎降临,我看见水面上有 些亮光。港口入口处漂亮的信标灯,我也看见了,还有远处的信标灯,在海岸上、岛上、峡角上闪烁。 但眼见没有任何活力产生,我准备走掉,悲哀地离开这死寂的小港口,因为有些场景迫使人与之进行奇 怪的道别。我只消低下头并注视我脚下、脚前的土地,因为我总是以这种姿势来吸取力量以便,怎么说 呢,我不知道,并且是从地面而非天空,尽管天空名声更好,我得到援助,在困难的时刻。就在那里, 在石板上,我没有盯着它,因为干吗盯着它,我看见远处位于这黑色的浪涛最险处的小港口,还有我周 围的风暴与船只遇险。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我说。但当我用手支撑着起锚机边缘站起身,我发现自己 面前有个牵着山羊角的少年。我重又坐下。他默不做声,看着我,表面看来他既不害怕也不厌恶。的确 天色阴暗。他默不做声我觉得很自然,应由我这位他者先开口。他光着脚并且衣衫褴褛。这一带的老主 顾,他偏离自己的道路,前来弄清扔在码头边上的这堆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我是这样推论的。现在离 我这么近,以他那小流氓的眼睛扫上一眼,他不可能不明白。然而他呆着不走。这种卑鄙念头,真是我 的吗?受了感动,因为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想来是为此而出的门,对随后可能发生的仅指望少许 收益,我决定同他讲话。于是这遣词造句并开了口,我以为我会听到自己的话,但我听见一种咕噜咕噜 的喉音,甚至对我这样的知道自己意图的人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但这没什么,那不过是由长期沉默造 成的失音症,没有松开山羊,径直来到我身旁并给我了一块糖,装在一个圆锥纸袋里的,就像花一便士 就能买到的那种。至少有80年没人给我吃过糖了,但我热切地接过它并放在了嘴里,我重又找到了从前 的动作,并越来越滚动,因为那正是我想要的。糖块粘在了一起,我感到难以招架,我试图用颤抖的手 把第一块,绿色的那块同其它糖块分开,但他来给我帮忙,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谢谢,我说。片刻过 后当他拽着他的山羊离去时,以我整个身体的强烈动作,我招呼他,让他留下来,我说,用一声冲动的 低语,你这是去哪里,我的小家伙,带着你的小羊羔?这个句子刚说完,由于羞愧我捂住了脸。而这正 是我刚才想说的那个句子。你去哪儿,我的小家伙,带着你的小羊羔!假如我还知道脸红的话,我会让 它红的,但我的血已达不到头脚。假如我口袋里有一个便士我会给他的,以求他原谅,但我口袋里一个 便士也没有,也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没有任何能够给这初涉人世的小可怜以乐趣的东西。我相信那一 天,可以说没有预先考虑便出了门,我身上只带着我的石头。关于他的小身体我注定将只会看到他卷妈 的黑发和他那赤裸的、肮脏而肌肉发达的长腿的美丽曲线。还有那手,凉爽而灵敏,我还不至于忘记。 我寻找另一句可以对他说的话。我找到时已太晚了,他已走远,噢,不远,但还是远了,同时也走出了 我的生活,他静静地走了,再也不会想到我,除非也许等他老了,当他竭力回忆他的童年时代,他会重 新找回这愉快的一夜,他仍牵着山羊角并仍在我面前停留片刻,这一次,谁知道呢,也许带点温存,甚 至嫉妒,但我并不指望这个。可怜的亲爱的野兽,你们本来可以帮我的。在生活里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这是我本该对他说的,假如他给我些时间的话。我的视线落在山羊的后腿上,瘦削的、罗圈的,叉开的 后腿,由于阵阵突发性的反抗而抖动。很快他们便成为没有细节的一小堆东西,如果我不是预先知道, 我会把他们当成一只年幼的半人半马怪物。我想去让那山羊拉屎,然后捡起一把很快就会变冷变硬的小 圆球,闻一闻甚至尝一尝,不,今晚这不会帮我的。我说今晚,好像那总是同一个晚上,但有两个晚上 吗?我走开了,想要尽快回家,因为我并非完全空着手回家,我重复道,我将再也不回这里。我腿疼, 我情愿每一步都会是那最后的一步。但我投向橱窗的快速而像是偷偷摸摸的扫视,向我显示出一只被飞 速抛出的巨大的圆筒,它似乎要滚到马路上去。想必我走得确实很快,因为我赶上不只一个步行的人, 这是那些最早来的人,我没费很大力气,而平时连震颤麻痹都能超过我,因此似乎在我身后,脚步停了 下来。然而我每迈出的一小步都情愿是最后一步。以至于,当到达了一个我来时未注意到的广场时--在 广场深处矗立着一座大教堂,我决定进去,但我一无所知。但这会使我痛苦,如果在这想要作为最后一 个故事的故事中,去躲避在一个普通的教堂里。我注意到它那萨克森的改造过的建筑结构,效果迷人, 但并不使我着迷。被照得亮如白昼的中殿,似乎空无一人。我转了几圈,未见一个活的灵魂。他们也许 藏起来了,在祭坛祷告席的下面或绕着柱子转,像啄木鸟那样。突然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没有听见时 间的预备性的吱嗄声,管风琴开始轰鸣。我从自己躺的、祭坛前的地毯上一跃而起,跑到中殿的尽头, 仿佛我正要出去,但那不是中殿,而是一条侧廊,而那吞下我的门不是出口。因为我没有被送交黑夜里 而是来到一个螺旋式楼梯的底部,我开始甩开腿飞快地往上爬,失魂落魄地,如同一个被杀人狂紧追不 舍的人。这楼梯被微微照亮,我不知是被什么,也许是通风窗,沿着楼梯我气喘吁吁地一直爬到位于其 顶端的一个凸出的平台上,平台悬空的一边配备有一道不知耻的栏杆,平台则环绕着一堵光滑的圆形的 墙,墙的上端是一个覆盖了一层铅和铜绿的小圆顶,喔唷,我只求它清楚。人们想必来此饱眼福。众所 皆知,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的人中途就会死掉。紧贴着墙我开始绕着它转,沿顺时针方向。但我刚走 了几步便碰到一个朝另一个方向转的男人,他谨慎到了极点。我真希望我把他,或他把我猛推下去。他 神色惊慌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不敢从栏杆那边超过我,又正确地预见我不会为了讨好他而闪身 离开墙壁,他突然背转身体,更确切地说,扭过头去,因为他的背仍然紧贴着墙壁,并朝他来的方向转 回去,这使他在短时间内只剩下只左手。这只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滑动着消失了。留给我的只的格子 鸭舌帽下面那双瞪出来的、火辣辣的眼睛的意象。我这是陷入了何种物性的恐怖?我的帽子飞了出去, 但没有跑远,由于有根带子。我朝楼梯那边扭过头并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然后一个小女孩出现了, 跟着一个男人,他牵着她的手,两人都紧贴着墙壁。他把她推入楼梯,自己也跟着沉落下去,转过身并 向我仰起一张令我后退的脸。我只看见他的头,光着的,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部。后来,当他们走开了, 我喊叫起来。我很快围着平台绕了一圈。没有一个人。我朝地平线望去,那里天空、山脉、大海与平原 相遇,几颗位置较低的星星,别把它们同人们在夜间点燃的火光,或自燃的火光混为一谈。够了。再次 来到街上,我对着天空找自己的路,我熟知那里的大熊星座。假如我看到过什么人,我肯定早就走上去 和他搭讪,最残忍的外貌都不会吓住我。我会对他说,手碰碰帽子,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先生,牧羊人 之门,发发慈悲吧。我以为我不能再朝前走了,但这一冲动刚传到腿上,我便又朝前去了,我的天,以 一种相当快的速度。我并非完全空着手回家,我带回家那近乎确定的事实,我仍属于这个世界,也属于 那个民办,从某种意义上说,但我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本该好好地在大教堂里过夜,在祭坛前的地毯上, 我本该天蒙蒙亮时再重新上路,或者人们会发现我僵直地躺着,进入真正的肉体死亡状态,在那作为如 此之多的希望之源的蓝眼睛的注视下,并且人们会在当晚的报纸上谈论我。但这会儿我奔下了一条宽阔 的仿佛熟悉的大路,但这大概是我平生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地方。但很快意识到我正在下坡,我转身朝相 反方向出发了,因为我担心朝下走会回到大海,我曾说过再也不回那里。我转过身,但其实我画了一个 宽大的圆圈,同时并未减慢速度,因为我担心一停下来就再也不能出发了,对,我也担心这个。今晚也 一样,我再也不敢停下来。街道的亮度与其沉寂的外表之间的反差越来越触动我。说我因此而焦虑,不, 但我还是这样说了,以期使我镇静下来。说街上没有一个人,不,我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因为我注意 到好几个身影,有女人的也有男人的,奇特的身影,但并不比平时更奇特。至于当时的时间,我没有任 何概念,除了应是在夜里的某个时辰。但有可能是凌晨3点或4点,正像有可能是夜里10点或11点,这大 概是根据人们会惊讶于行人的稀少或者路灯与交通灯所投射的不同寻常的光亮。因为应该对这两种现象 中的这种或那种感到吃惊,否则就意味着失去理性。一辆私人都没有,但不时有辆公共交通工具,缓慢 移动的无声与空光束。我悔不该强调这种种矛盾之处,因为我们显而易见是在一个头脑中,但我有责任 补充下列几点评注。我看见的所有人都是孤独的并好像沉陷于他们自身。这我们每天都会看到,但与其 它事情交织在一起,我设想。那唯一的一对由两人组成,他们在身贴身腿缠腿地搏斗。我只看见一位骑 自行车的人!他和我朝同一方向走。所有人都和我朝同一方向走,车也如此,我现在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那人在马路中间慢慢地骑,他正在读一份报纸,他用两只手把报纸在他眼前展开来。他不时摇摇铃,但 仍继续阅读。我的目光尾随着他,直到他成为地平线上的一个点。这时,一个年轻女人,也许是个轻佻 女人,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像兔子一般飞快地穿过街道。这便是我想补充的全部内容。但还有一件 奇怪的事,我哪儿都不疼,连腿都不疼。虚弱。一个美妙的恶梦之夜或一罐沙丁鱼就会使我恢复敏感性。 我的影子,我影子中的一个,涌到我的前面,它变短,滑至我脚下,以影子的方式跟着我走。达到了这 种晦暗度,我觉得应是结论性的。但这会儿在我面前出现了个男人,在同一条人行道上并和我朝同一方 向走,既然必须总是唠叨同一件事,免得忘记。我们之间距离不小,至少70步,由于担心他会溜掉我加 快脚步,这使我朝前飞奔,就像穿着冰鞋。这不是我,我说,但让我们利用吧,利用吧。眨眼工夫距他 只有十来步了,我放慢脚步,以便不至于因我这样粗暴地出现而强化的我外貌--哪怕在它最为懦弱与奉 承的姿态中所能引起的反感。过了一小会儿,对不起先生,我说,并谦卑地和他保持步调一致,牧羊人 之门,看在圣爱的份上。从近处看过去,他似乎可以说是正常的,不过,除了这种我已提到过的退缩至 其中心的神情。我朝前走了一点儿,几小步,回过身,弯下腰,碰碰我的帽子并说道,准确的时间,行 行好吧!我本来可以根本就不存在的。但那糖块怎么办呢?借个火!我喊道。鉴于我对帮助的需要,我 问自己为什么不挡住他的去路。我不可能这样做,就这么回事,我可能触动他。看到人行道边上有条长 凳,我坐下来并交叉着腿,像瓦尔特那样。我想必昏睡了过去,因为突然有个男人坐在我身边。在我仔 细打量他时他睁开了眼并看着我,想必是第一次看我,因为他不自觉地退后一些。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说。相隔这么短时间再次听到有人跟我说话对我影响很大。您怎么啦?他说。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 个毫不做作的人。对不起先生,我说,同时微微抬起我的帽子并做出一个很快抑制下去的欠身动作,准 确时间,发发慈悲吧!他告诉了我一个钟点,我现在已不知是哪个,一个说明不了什么的钟点,我仅知 道这么多,而这并未使我镇静下来。但哪个钟点能够做到这一点呢?我知道,我知道,有个钟点会到来 的,它可以做到,但从现在到那时怎么办?您说什么?他说。不幸的是我什么都没说。但我弥补过来, 通过问他是否能帮我找到我失去的路。不行,他说,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我之所以坐在这块石头上是 因为旅馆满员了或者他们不愿接待我,我不知究竟为什么。但给我讲讲您的生活,然后再说别的。我的 生活!我叫道。对呀,他说,您知道,那种--我该怎么说呢?他深思了很久,显然是寻找生活可能是哪 种样子的。最后他又开口了,以一种生气的口吻,得了,大家都知道这个。他用胳膊肘推推我。不要细 节,他说,粗线条,粗线条。但由于我一直沉默不语,他说,您是否想让我给您讲讲我的生活,这样您 就会的意思。他的叙述简短而杂乱,一些事件,没有解释。这就是我称之为生活的,他说,现在,您明 白了吗?他的故事不算坏,有些地方甚至是仙境般的。该您啦,他说。但这位波利娜,我说,您一直和 她在一起吗?是呀,他说,但我要抛弃她,和另一个过,更年轻更丰满的。您旅行很多吗,我说。噢, 极多极多,他说。词语渐渐回来了,还有使它们发声方式。这一切对您而言无疑结束了,他说。您要在 我们中间呆很久吗?我说。我觉得这个句子讲得十分出色。恕我冒昧,他说,您多大啦?我不知道,我 说。您不知道!他叫道。并不真的这样,我说。您经常想到大腿,他说,屁股、阴户和周围部位吗?我 不懂。您不再自然勃起了,他说。勃起?我说。阴茎,他说,您知道阴茎是什么吗?我不知道。在那儿, 他说,两腿之间。噢,这个,我说。它变粗、变长、变硬并举起来,他说,不对么?这不是我会用的词 汇。然而我认同了。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勃起,他说。他凝神思索,然后惊呼道,与众不同!您不认为吗? 的确,这很古怪,我说。何况全都在那儿,他说。但她将会怎样呢?我说。谁?他说。波利娜,我说。 她会变老,他带着平静的自信说道,开始是缓慢的,然后越来越快,在痛苦与怨恨中,拽着魔鬼的尾巴。 那张脸不胖,但我徒看着它,它仍覆盖着皮肉,而没有成为全白垩的和好像用半圆凿刻出来的。梨骨本 身还保留着嘟噜肉。再说讨论对我总是毫无价值。我痛惜那温柔的苜蓿,我本该拎着鞋在上面轻轻踩过, 还有我的树林的阴影,远离这可怕的亮光。您干吗这么愁眉苦脸的?他说。他的膝盖上放着一只大黑包, 像是个助产士用包,我设想。他把它打开并让我看。里面装满了小药瓶。它们闪闪发光。我问他它们是 否都一样。哦,不,他说,样样都有。他拿起一个递给我。他说,一先令六便士。他要我做什么?让我 买吗?基于这一假设我对他说我没钱。没钱!他叫道。突然他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他强有力的手指收 紧了,猛地一摇他把我翻倒在他身上。但他没有了结我而是开始在我耳边低语一些如此甜蜜的话以至于 我听任他摆布,我的头滚入他的怀里。在这抚爱的声音和勒住我脖子的手指之间的反差是惊认的。但渐 渐这两种东西融合成一种压倒一切的希望,如果我敢说,并且我敢说。因为今晚我没有什么可以丢失的, 这我可以分辨。如果(在我的故事中)我到达了现在这一地步而一切都没有改变--因为如果真的有所改 变,我想我会知道的,事实是我到达了这里,而这已经不容易了,事实是一切都没有改变,而总是这样。 这并非赶紧结束事情的理由。不,应该慢慢停下来,不拖拉但慢慢来,就像在楼梯里停下来的被爱者的 脚步,他过去无以施爱并且将不再回来,他的脚步这样说道,他无以施爱并且将不再回来。他突然推开 我并再次给我看那小药瓶。一切都在这儿了,他说。这不会是和刚才一样的一切。您要吗?他说。不要, 但我说要,为了不使他动气。他向我提出做一种交换。给我您的帽子,他说。我拒绝了。长时间的沉默。 要是您能给我一个吻的话,他最后说。我知道空气中有些吻。您能摘掉您的帽子吗?他说。我摘掉了帽 子。戴上吧,他说,您戴着帽子更好些。他在考虑,这是个沉着的人。行啦,他说,给我一个吻,就算 妥啦。难道他就不怕遭到拒绝?不,一个吻不是一根鞋带,他应从脸上看出我还有几分个性。来吧,他 说。我的动作停在半空中。一个吻,您知道是什么吧?他说。知道,知道,我说。恕我冒昧,他说,您 那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有一阵子了,我说。但我还会做这个。他摘下帽子,一只圆顶礼帽,轻轻 拍拍额头中央。这儿,他说,别在别地儿。他有漂亮的额头,高而白。他弯下身,低下眼皮。快点儿, 他说。我噘起嘴,就像妈妈教我的那样,并置于他所指明的地方。够了,他说。他把手抬向那块地方, 但这动作,他没有完成。他重新戴上帽子。我转身观望街对面。媾我才注意到我们坐在一家马肉铺对面。 喂,他说,拿着吧。我已不去想它。他站起来。站着,他个子很矮。有来才有往,他说,带着一种喜悦 的微笑。他的牙闪闪发光。我听着他的脚步声远了。当我再次抬起头眼前一个人都没有了。接下去的怎 么讲呢?但这便是结局。或者我曾做了个梦?我在做梦吗?不,不,不要这个,这就是我的回答,因为 梦什么都不是,一个笑话。这个么倒有意思!我说,呆在这儿,直到天亮。在睡眠中等着,直到灯火熄 灭,街上热闹起来。如果需要的话,你将去向一位警察问路,他将不得不告诉你,否则他将会背弃他的 职业宣誓。但我站起来并走开了。我的疼痛又复发了,但带着某种不寻常,它阻止我蜷缩其中。但我说, 一点点你就会恢复知觉。仅来考虑一下我那缓慢、僵硬的步态,每一步都似乎在解决一个前所未遇的平 衡动力学问题,人们本该认出我的,如果他们认识我。我穿过马路,在肉铺前面停了下来。栅栏后面窗 帘拉着,蓝白条粗布窗帘,圣母的颜色,上面粘上了大块玫瑰色的斑点。但窗帘中间没有接合好,穿过 缝隙我可以分辨出掏空的马的黑乎乎的骨架,头朝下悬挂在钩子上。由于渴求影子,我紧贴墙壁。想着 转瞬间一切都将被讲出,一切都将重新开始。那些公共时钟,它们到了会怎样呢,它们那冰冷的铿锵声 穿过空气,直到我的树林,猛烈地敲击我?还有什么?噢,对啦,我的战利品。我努力去想波利娜,但 她逃开了,只在刹那间被照亮,就像刚才那位年轻女人。我的思绪也掠过那山羊,带着遗憾,无力停留。 这样,在难以忍受的光亮中,埋藏在苍老的皮肉中,我努力走向一条出路,但越过了所有的,左边的、 右边的,气喘吁吁的意念奔向这个、奔向那个,总被驱赶回来,回到那空无之处。然而我成功地和那小 女孩短暂地纠缠了一会儿,足以把她看得比刚才更清楚些,以至于她戴着一顶便帽,闲置的那只手里紧 紧握着一本书,也许是祷文,并试图使她微笑,但她没有微笑,而是消失在楼梯里,没有向我提供她那 张小脸。我该停下来了。开始时什么都没有,然后一点点,我是说,从沉默中升起并马上稳定下来,一 种大规模的窃窃私语,也许来自支撑我的房屋。这使我想起房屋里挤满了人,被围困的人,不,我不知 道。退后几步以便观看窗户,我可以看到,尽管有护窗板、百叶窗和布帘子,很多房间是被照亮了的。 这是一种十分微弱的光,与洒满林荫道的光相比,以致除非被告知与之相反的情形,或猜疑到这一点, 人们一定会设想大家都睡着了。嘈杂声是不连续的,被那大概是惊恐造成的沉默所打断。我打算按门铃 并请求避难和庇护,直到天亮。但我重又开始行下次。但一点点,以一种既强烈又温柔的沉降,黑暗在 我周围形成。我看见,在一个极美的浅色调的瀑布中,一大堆绚丽的花朵凋谢了。我无意中发现,自己 正沿着一些门面欣赏缓慢开放正方形和长方形,斑驳的和单色的,黄的、绿的、粉红色的,它们依窗帘 和百叶窗有所不同,并发现自己感到这个好看。然后最终,在跌倒之前,首先是跪着,像牛那样,然后 趴在地上,我发现自己在一群人中间。我没有失去知觉,我吗,当我失去知沉,便不会再次恢复。人们 没有注意我,但避免走在我身上,这一关注应该令我感动,我是为此而出的门。我很好,浸透了黑暗与 平静,在活人的脚下,在幽深的白日的深处,如果是白日的话。但现实,过于疲倦以至于找不到恰当的 词语,不失时地得以恢复,人群重又退去,光,重又回归,我无须从马路上抬起头就知道我重又回到了 和刚才一样的令人目眩的虚空中。我说,呆在那儿,躺在这些友好的或至少是中立的石板上,别睁开眼, 等着那撒马利亚人的来临,或者白天的来临和随之而来的警察或谁知道呢,一位救世军成员。但我再次 站起来,被那不是我的道路再次带走,沿着一直在上升的林荫道。幸亏他没在等我,那可怜的布里姆, 或布里恩老爹。我说,大海在东面,应该朝西走,在北面的左边。但我徒劳无望地抬起了眼睛了望天空, 在那里寻找大熊星座。因为我沉浸其间的光使星星失明,设想它们在那里--我对此有所怀疑,我想起了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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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末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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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06/1/28 12:36:07
长……
下一个目标:吴哥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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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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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06/1/28 12:38:07
但我徒劳无望地抬起了眼睛了望天空, 在那里寻找大熊星座。
这让我想起了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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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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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飞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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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06/1/29 19:54:32
忒长了..............
秀发去无踪,头屑更出众 —— 信赖海飞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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