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题: 还记得上次的小说槐花村吗?这次全了!
|
 刚崩儿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2
金币:0.0
发贴:628
|
#12003/10/4 14:33:27
四月的槐花村才叫作真正的槐花村。随便站到哪家的窑头上望,到处都是一片白洋洋,村 头、户家院站满了这些开着沉甸甸、亮闪闪白花的树。槐花村便泡在了这白洋洋、甜丝丝儿的 香气里。这时的槐花村仿佛换了身儿素气衣裳的婆娘,一下子好看了许多。连人的心情都开始 无缘无故地好了起来。蹲在门口大石头上吃晚饭的木舟爹,端着婆娘做的捞面,哧溜哧溜地吃 得满头大汗,嘴还不闲着地说:“今年春上雨水好,槐花开得真叫香!”从他旁边经过的人便 逗他说:“木舟他爹,我看是你手上的捞面香吧。”木舟爹便嘿嘿地笑两声,问句“没吃呢” ,就继续低头呼噜呼噜地扒拉。 此刻,歪嘴桃正靠在自家商店的柜台上,吃饭时候买东西的人不多,她不知不觉地就开始 发呆。外面飘进来的槐花香和店里那口大缸溢出来的酱油味混到一块,使她有些晕。她软绵绵 地靠在柜台上,时而看看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货品,时而看看放在柜台上的小彩电,越看越 满意,越看越觉得这个商店被她安置得很合理,她甚至有些陶醉在这种晕里了,所以连她男人 满仓送饭进来她都没有发现。满仓看她自己痴痴地不知在想什么,觉得好笑,便装着别人的声 音说:“拿盒花城烟。”歪嘴桃还没愣过来,手忙脚乱地去从架子上拿了烟,一转身看见是自 己男人,假装生气把烟扔到男人身上,两人又一起笑了起来。男人把饭递过去说:“赶紧趁热 吃吧,我今天让娘做的槐花馅饺子。”男人还是很疼歪嘴桃的,虽然歪嘴桃是全村长得最丑的 女人。 其实歪嘴桃并不真叫歪嘴桃,她家户口本上户主那一栏填着她的名字:张爱英。而且歪嘴 桃原本也没有现在这么丑,虽然生了对三角眼,长了个蒜头鼻,一张脸又黑又粗糙,但嘴起码 还是和别人一样,正正地放在鼻子底下。而且据说歪嘴桃做姑娘时脑子灵的很,念书的成绩比 男娃还好,老爹便拼拼凑凑地让她一直念到镇上的高中。当时在农村念到高中的人很少,更别 说姑娘家了。那会儿的歪嘴桃还是一个嘴巴不歪的姑娘,那会的歪嘴桃还叫作爱英。当时爱英 班上只有两个女生,一个她,一个同村的芬玲。芬玲的成绩也不错,但比爱英差点,可人家芬 玲长的鼻子是鼻子,眼儿是眼儿的,性格也活泼,经常和男生在班里火热地谈论一些问题,遇 上学校劳动,总有男生积极踊跃地开展雷锋精神帮助。但从没有男生找爱英讨论过什么,更别 提学校劳动时有男生主动帮忙了。虽说是同村的,爱英从不和芬玲一起回家。每逢芬玲和男生 说笑时,爱英便像喝了柿子醋一样,心里把芬玲唾上百遍:“真是一个天生的浪货,自己长得 好看点就到处卖弄,看把你能的!”骂归骂,爱英也清楚香花天生吸引蜜蜂,所以她把所有的 精力都用到了学习上。她从可怜巴巴的饭钱里挤出来一点剩余,买了个手电筒,别人晚上睡觉 时她还钻在自己那套破被褥里用功。 老天不负有心人,高考成绩下来了,她是全班最高分,看完自己的成绩,她马上就开始查 芬玲的分,潜意识里她老和芬玲较着劲。谢天谢地,芬玲比她少三点五分。爱英充满了胜利感 。班主任告诉她:“如果没问题,你的成绩可以上北京的名校哩。”爱英当时高兴得做了个连 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动作:她一把把班主任抱住了!班主任是个老实的中年男人,当时吓得差点 坐到地上。 那会儿上大学实行的还是推荐制,爱英需要回去让大队批准了才行,于是她兴高采烈地往 村里赶。其实爱英认为根本不用什么大队批准,村里就两个人参加了高考,另外一个人比自己 少三点五分,上大学的理所当然应该是自己。爱英幸灾乐祸地想:“芬玲呀芬玲,让你整天能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招男生喜欢有什么用?‘革命最后的胜利’还是属于我!我将是槐花村 第一个大学生。”那是爱英一辈子最高兴的一天,她走在田埂上几乎要跳起来了,她的一颗心 早跟一只鸟一样飞到蓝瓦瓦的天上了。她觉得什么都亲切,什么都有意思。路旁的野花开的多 漂亮啊,树上的知了叫得多好听呀,她甚至朝迎面走过来的陌生人微笑。 进了大队部,事实却没有像她想象得那样,村长、支书、会计他们正在讨论什么,支书急 得汗都出来了,一个酒糟鼻变得亮晶晶的,跟个小番茄似的。没有人理她,偶尔有人看她一眼 ,跟看见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样。被人忽略的感觉一下子跟团棉花似的堵住了她的喉咙。爱英 感到很委屈,同时还有那么一点点孤独,仿佛一个歌手唱出了世界上最动听的歌声,而全世界 的人都变成了聋子一样。最后还是村长回过头问她:“爱英,今天怎么不去镇上上课了?”爱 英如同获救,用自豪的口气说:“我是要你们大队部批准一下,我就要到北京上学了。”村长 和支书先是吃惊地打量了一下爱英,仿佛重新认识一个物件,接着便微微皱了皱眉,他们很不 喜欢爱英说话的口气,刚才他们还在讨论村里的大事哩,这让他们颇有一点自大和满足,接下 来就听到了一个女娃娃说什么“就要到北京上学了”,一个女娃娃说话那么肯定自大,多少让 这些平日在村里看惯了人们低眉顺眼表情的村干部们感到淡淡的屈辱,没有我们批准你能上大 学吗?会计问了:“咱村不是还有个芬玲和你同班吗?她咋样?”爱英太高兴会计问这个问题 了,她几乎想告诉村长他们,芬玲整天在班里和男生勾勾搭搭,当然最后她只是骄傲地说:“ 她比我少三点五!”村长和支书缓缓地、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便说:“爱英,你先回吧。我 们再研究研究,过两天给你答复。”爱英很不满意这个结局,以她的原来的想象,村长他们听 到她说那个消息一定激动地像祖坟上冒了青烟,然后村长会立刻叫村里的播音员向全村宣布这 个消息,号召全村的娃娃都向爱英学习,甚至村长会让全村马上给她凑够去北京的盘缠。结果 ,结果只是再研究研究,连句夸赞都没有,这是什么态度嘛,爱英感到很憋屈。爱英走出大队 部后,村长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来说:“你们说说爱英这个事吧。”会计心直 口快:“要我说,不能让爱英去,那闺女长得还没有俺家的母猪俊俏呢!”村长听到这话,一 笑被烟呛得咳了半天,他边咳边骂:“你个王八羔子,恁家的媳妇俊,连喂的母猪也跟着脸上 长花了?”还是村支书会说话:“爱英嘛,成绩是好点,但长得也太那个了,让人看了就不舒 服。北京那是啥地方,那可是咱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住过的地方。她要是真去北京,还不给咱脸 上摸黑,让人家说咱槐花村没人才,挑来挑去挑了个夜叉?你看看人家芬玲长得,往那一坐就 知道是个享福的人。当然了,成绩是比爱英差点,但也只是差一点嘛,才三点五,说明不了实 质的。我看还是芬玲去合适。”接着,村支书又压低声音说:“听说芬玲的二舅的老婆有个兄 弟在县上当干部,将来也许……”村长没有说话,把烟扔到地上狠碾了两下,就站起来说:“ 我看这事就这么办吧。”村长所说的研究就算结束了。村长所说的“这么办”就这么决定了1 8岁的张爱英一辈子的命运。 可怜的爱英志在必得地在家等了三天也等到谁来通知她可以去北京了。一直到第三天中午 ,爱英正在喂猪,她爹心急火燎地跑进家门喊:“爱英,爱英,我的闺女,你快去看看吧,芬 玲他妈在村里说大队部决定让芬玲去上大学了,她叔送她去车站的拖拉机都开过来了。我的天 爷呀,这是咋回事?我们爱英比她还多三点五呀,这帮天杀的大队干部!”爱英突然觉得一万 根绣花针扎到了心窝子上,手里拿的舀猪食的瓢啪嗒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两半,接着就是一言 不发、直瞪瞪地看着她爹,再接着她的嘴突然努成个桃尖朝左歪过去,最后,丑陋的、可怜的 爱英就晕倒在了猪圈边上。从那次晕倒以后,爱英的嘴再也正过来,醒了的爱英变成了歪嘴桃 ,醒了的爱英终于明白了容貌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爱英再也不是原来的爱英了,爱英变得比 原来还要丑,爱英已经成了歪嘴桃。 刚开始歪嘴桃还是一想起高考就泪流满面,整天躲在屋里,也不轻易跟人说话了。后来好 不容易从屋里走出来了,听到别人提起北京两个字,她扭头就走。等到芬玲第一次放假回家时 ,她躲在屋里听到别人吵吵嚷嚷地议论芬玲讲的毛主席纪念堂、天安门广场时,她把枕巾都哭 得湿透了,这个可怜的傻闺女还是认为去北京的应该是她哩。时间久了,歪嘴桃渐渐接受了没 上大学的事实,芬玲再放假回家的时候她就不躲了,只是路上遇到芬玲,她就当没看见,毕竟 是芬玲替代了她原来的命运。 慢慢地,歪嘴桃就忘记了原来的一切,偶尔想起当年的高考,她觉得跟做了场梦似的。 六年过去后,歪嘴桃已经和普通的农村姑娘没什么区别。她知道什么时候种豇豆、什么时候割 麦子,怎么把麦个扎得又好又大;胳膊上的青筋因为农活的缘故鼓起老高;下地干活休息时有 人讲笑话,她也会跟其他的农村妇女一样笑得嘎嘎的;有男青年故意逗她时,她会立刻用上最 土最脏的话骂,甚至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出嫁,她也会心痒痒。只要是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 总会想找个男人成家,这是天性。不过,一想到自己的歪嘴,她就打消了所有的念头。 一个人若是长得丑些,只要五官还像常人一样长在该长的位置,那么再怎么丑,别人还是 会把你当成个人看。若是五官的位置改变了,那旁人就会像看怪物一样看你,他们再也不会把 你摆在平等的位置。歪嘴桃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没上成大学不说,还把自己弄成个怪物的 模样。这辈子是甭想有男人娶我了。幸亏那时提倡晚婚晚育,村里也有一批二十五六的男女响 应党的政策没有结婚,所以已经24岁的歪嘴桃走在村里也不是十分尴尬。 令歪嘴桃想象不到的是,有天晌午下地回家,家里桐树下的矮凳上居然坐着二婶,歪嘴桃 的心开始狂跳起来,脸也像刚出鏊子的烙饼一样烫。谁都知道二婶是干嘛的,她专靠给人说媒 过活,一个五六十的老太婆了,还穿得花里胡哨,脸上涂得红红白白,头发抿得苍蝇拄着双拐 都爬不上去,整日里走西家串东家,就思量着哪家闺女该嫁哪家小伙子该娶了,光她介绍成的 夫妻就有二十多对,听说二婶说媒的本事都传到外乡去了,“二婶”这两个字就成了招牌,“ 二婶”便意味着相亲和婚礼。村里的男女见她,不管辈分高低都叫上一声二婶。二婶看到歪嘴 桃,脸立刻笑成了朵菊花,亲热地喊着:“哟,你看咱妮儿多勤快,谁娶回去可是好福分哪。 ”歪嘴桃腼腆地喊了声“二婶”,就坐到了旁边。二婶拉着歪嘴桃的手说:“要是二婶没记错 ,妮儿是属马的,今年也老大不小了,该寻个婆家了。”歪嘴桃的娘发愁地说:“他婶,上次 高考的事你也知道,提起来全家人都钻心,俺闺女她这样……”二婶一拍膝盖爽快地说:“咱 也甭蛔虫爬羊肠子--绕弯弯了。今天是满仓他爹托我来的,实际上是满仓的意思,他说他就喜 欢恁闺女的才学,这孩子有眼光哩,他只说长得再好,也只是皮囊好,人还是得看心。爱英虽 然没有那些姑娘家长得好看,但爱英的才学好,还吃苦耐劳,他就想讨这样的老婆。只是他家 穷,拿不起多少的彩礼……”满仓,爱英的脑海里渐渐有了他的印象,黑黑的脸,大大的眼睛 ,矮矮壮壮的身躯跟堵墙似的,就是老是穿得破破烂烂,裤子屁股上老有两个补丁。仔细想起 来他还是自己的小学同学呢,小学上完因为家里穷辍学了。爱英上了镇上的高中后一星期才能 回家一次,回家时碰到他,他总会羞涩的笑一下。爱英突然站起来说:“二婶,你给他捎个话 ,就说我这门亲事俺同意,他家那边条件不好,就什么彩礼都不用准备了。”歪嘴桃的爹娘, 包括二婶都吃惊地看着歪嘴桃,二婶做了半辈子媒人,还没遇见过这么不“矜持”的闺女。歪 嘴桃的娘虽然知道这门亲事对自己的闺女来说算不错了,但还是有些犹豫地说:“妮儿啊,终 身大事,你要想清楚了啊,他家可是兄弟一大堆,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呀。”歪嘴桃说:“娘 ,俺想清楚了。既然人家不嫌弃俺丑,俺也不会嫌弃人家穷。你和爹成全了俺吧。”歪嘴桃的 爹拿着已经灭了半天火的旱烟愣了半天,终于点点头。歪嘴桃的娘已经擦着泪从厨房端出了荷 包蛋茶给二婶,里面实实在在地卧着4个白玉般的荷包蛋。这门亲事就算定了。这大概是二婶 做过的最顺当的一茬媒。 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槐花村就都知道了歪嘴桃和满仓的亲事。爱嚼舌根的婆娘们端着个碗 聚在一起谈论的全是这门亲事。旺才媳妇用筷子头对着刚过门不久的贵友媳妇的鼻子尖,指指 点点地说:“这门亲事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满仓图的就是歪嘴桃家不要彩礼,歪嘴桃家图 的就是赶紧把自家的歪嘴老闺女送出去,倒贴都行!瞧着吧……” 此刻,歪嘴桃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里,外面婆娘的议论她猜都能猜得到,她知道整个槐花 村都在谈论她。去他们亲娘的腿,歪嘴桃一点都不在乎。她可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这次提亲对 于她来说,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她是个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娘家。虽说现在的男女都嚷 嚷着晚婚晚育,但人总得结婚,万一晚婚晚育的新鲜劲过去了,她这个又老又歪嘴的女人了就 会马上被撇下,仿佛一只被潮水留在了沙滩上的鱼。她也知道满仓向她提亲,敬慕她的才学是 假,图她不要彩礼是真,但她之所以同意嫁给满仓,还不图的是满仓是个男人吗?现在任何男 人向歪嘴桃提亲,歪嘴桃都会答应的,她已经等急了。所以刚才她只考虑了两分钟就答应了这 门婚事。后来娘怪她一个姑娘家答应得那么爽快会招人笑话时,她含着泪说:“娘,俺不能像 其他姑娘家那样扭捏了,你也知道俺的机会不多。俺不想拖累你一辈子……”歪嘴桃这次自己 为自己的将来做了主。 没过几天,歪嘴桃就让人家挑了个日子,抱着几床被褥搬到了邵满仓家里。去邵家看热闹 的人都吃了碗白菜炖豆腐。就这样,24岁的歪嘴桃算是结婚了,她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男人。 应该说歪嘴桃的选择是不错的,满仓是个很体贴她的人,这点从新婚之夜就能看出来。虽 然行房时,两人都是一点经验也没,但满仓尽他所能温柔地、笨拙地抚摩她,他甚至还像个孩 子一样吮吸她的乳头呢。后来他进入时,听到歪嘴桃喊疼,他便立刻停止了,继续仔细地抚慰 她,直到歪嘴桃完全放松下来。等到他真的完全进入她的身体时,歪嘴桃在一种尖锐的疼痛中 突然泪流满面,她觉得她男人的那个东西就像一把锤子把她未来的生活像石板上钉钉一样钉牢 了。 满仓说他家穷,真的是一点没错。村里早就吃上白面了,他们家还老吃拌红薯面的黑面, 有时还不够吃。满仓家有六个弟兄,满仓最大,下面几个都是正长个的主儿,一大篦子黑面馒 头上桌转眼就一个不剩。到了槐花村槐花开成一片时,邵家的几个小点的娃娃,整天拎个大尼 龙袋、扛根钩子在外面捋槐花,整个四月,邵家饭桌上全是蒸槐花。有时日子实在撑不下去了 ,歪嘴桃碍于面子,只好不太情愿拿出自己从娘家带过来那点钱补贴一下家用,邵家因为这个 缘故,便也对歪嘴桃十分的客气。歪嘴桃觉得这样的生活仿佛一个无底洞。 歪嘴桃到满仓家的前半年,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她不想再要个孩子跟着自己遭罪,所以 每次行房之后,她都会按着村里的婆娘教的办法蹲上一会,把男人留在她身体里的液体排出, 然而她还是觉得这样不太放心,于是她逼着满仓去镇上的医院问有没有什么法子不怀上孩子。 满仓在这件事上,一改往日的懦弱脾气,他嘟嘟囔囔地说:“女人是块地,种上籽就得长苗。 ”但是他最终招架不住歪嘴桃几晚上不与他行房,早上起床后不太情愿地去了镇上的医院。到 了后晌,他拿着一盒东西回来了,说是医生交代在自己那玩意上套上盒里的东西,女人就不会 再怀孕了。歪嘴桃和满仓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拆开了盒子里的一个小包,却发现里面是个粘乎乎 的塑料薄膜似的东西,前面的部分跟毛孩儿吃奶用的奶嘴没什么分别。歪嘴桃为了犒劳男人, 当天晚上就用了一个,男人套上后只说不舒服,嘴里还吧砸着说:“念书多的人就是穷讲究, 和你睡个觉还得戴个奶嘴。一个不便宜呢,还不如换成油吃……”歪嘴桃不耐烦地说:“行了 行了,以后买这东西的钱我来掏。”满仓立刻不吱声了。以后,但凡满仓和歪嘴桃同房,任满 仓是多么地不愿意,歪嘴桃总是不容置疑地给他套上一个“奶嘴”,满仓心疼“奶嘴”的价钱 贵,便也不再和歪嘴桃夜夜同房。毕竟,一个“奶嘴”只能用一次哩。 满仓的娘见歪嘴桃的肚子一年到头都跟个平川似的,疑心歪嘴桃不能生养,心里直喊倒霉 :歪嘴桃丑不说,要是再不能生娃,这个儿媳妇可娶的太亏了。满仓便瞅了个空把满仓拉到一 边询问,满仓架不住把晚上套“奶嘴”的事说了出来,满仓娘虽是嘴上骂歪嘴桃事多,但考虑 目前家里的情况再添张嘴确是困难,便也不再给歪嘴桃脸色看。歪嘴桃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在邵 家度过了几年。 歪嘴桃到邵家的第三年时,自己也觉得再不生个孩子太不像话,何况她已经27了,再拖几 年,年龄大了生起来对身体也不好。于是她便允许满仓把“奶嘴”摘掉了,满仓自是高兴,晚 上趴在歪嘴桃身上也加倍殷勤些。不到几个月,歪嘴桃就开始害喜了,高兴得满仓直夸:“真 是块好地。”满仓的爹娘自然也是欢喜,但农村生养个娃娃太平常了,他们除了宣布歪嘴桃以 后的饭食比别人精细点外,也没有给予歪嘴桃额外的照顾,于是歪嘴桃就每日挺个西瓜似的大 肚子在地里劳动。一直到临产前半个月,歪嘴桃才算是躺到了床上。半个月后,她生了个简直 是满仓翻版的儿子,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七爷起了个名字叫邵德治,谐音少得志,取自于少年得 志之意,歪嘴桃已经是有一个娃娃的农村妇女了。当小德治颠着自己的茶壶嘴儿在地里跑来跑 去的时候,歪嘴桃偶尔想起以前的事好象做梦一般。 歪嘴桃嫁给邵满仓的第五个年头,村里突然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村长说是以 后不再一窝蜂地干活了,要包产到户,各人有各人的地,粮食收的多少全看个人的劳动,每年 定期向国家交公粮。槐花村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人人想着包产到户都有些不敢相信。村长 说要抓阄分地,好地和孬地搭配,人们便开始乱成了一锅粥。西民媳妇拿着自己抓到的阄苦着 脸对歪嘴桃说:“咱的运气咋这么差劲哩?虽说西坡的地是好地,但离俺家有半晌的距离,这 一来一回,余下的时间就干不了多少活了。”歪嘴桃也直说自己的运气不好,分到的好地中间 陷了个4米宽的洞,填多少土也填不满的。村长还当场把村里的猪啊羊的都分给了个家,但羊 的个数不好分,每家分两只还余下一只,村支书出主意把余下那只宰掉,分给每户几斤肉完事 。让村长作难的是村里的牲口棚里还有根两百多米的绳子没法分。村长本来说给原来的饲养员 得了,但一大堆村民都不愿意,说是凭什么他得的好处多。村长没办法只得让会计比着尺子把 绳子分成小段,每户一段。有人甩着截好的绳子说:“这能干啥呀?用到哪也不够使。”木舟 爹说:“咋用不上?当裤腰带正合适。”槐花村的村民们跟炸了窝似的笑成一片。 到了晚上,村长却摸黑找到了歪嘴桃家,说让她承包村里的那个合作社,他已经和队里商 议好了,价钱是极低的,如果实在不够的话,歪嘴桃可以先付一部分,以后赚了钱再慢慢还。 歪嘴桃知道这是村长为以前那件事来跟她道歉了。她以前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每次她都 会想一定要一口唾沫吐到村长那张驴脸上。但等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却并没有那样做。她很 快接受了村长的好意,就像以前接受她男人的提亲一样。她知道她将一辈子待在这里了,她必 须改变现在贫困的生活。把合作社承包下来一方面可以使她不用每天和满仓那一大家子搅和在 一块,她的手头会宽裕点,另一方面她就不用下地了,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养孩子了。精明的 歪嘴桃才不会分不清楚这其中的利弊呢,这时拒绝村长的好意就是一个傻瓜。歪嘴桃已经被艰 苦的生活磨圆了棱角,她必须选择有利于自己的东西活下去。生活是很能改变一个人的。 于是,歪嘴桃便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商店---村长说既然承包了,就不兴再叫合作社了。不 叫就不叫吧,没他娘的多大关系,只要能赚钱就行,歪嘴桃开始一心一意地打理她的小商店。 满仓爹娘料理着家里的一切,满仓带着几个弟妹忙活地里的活,到了吃饭时间满仓会给歪嘴桃 送饭,有时帮她进进货,偶尔店里忙的时候还来打打下手。晚上歪嘴桃便住在店里,男人陪着 她。两人有时做做那事,男人的新花样也越来越多。歪嘴桃惊疑他从哪学来的,有次问他,他 红着脸说是被二强拉去镇上的录象厅看小电影,电影上的男女就是这样睡觉的。歪嘴桃知道自 己男人什么脾性,便也不再管他,任由他折腾。有时,歪嘴桃也问他男人:“你做那事时不嫌 俺丑?”男人便笑起来:“灯一拉,还有什么丑不丑的?”歪嘴桃也被他说得笑起来。 时间久了,歪嘴桃脸上竟然渐渐有了层光彩,由于整天待在店里,她那又黑又糙的皮肤居 然也变得白皙起来。歪嘴桃的手里渐渐地有了些钱,逢镇上集市时,她便给家里人一人添了件 新衣,自己也买了件蓝底碎花的连衣裙。村里的婆娘们开始羡慕起歪嘴桃来,都说歪嘴桃好福 气,待在店里不用下地,还有个好男人疼着。二婶背着她说:“真是丑人有丑福!” 渐渐胖起来的歪嘴桃便在众多女人羡慕的眼光中,安心地和自己的男人打理着自己的小商 店。由于村里只有歪嘴桃这一家商店,所以但凡谁家缺个什么东西都会上她这来买,即使当时 没有,歪嘴桃也会让男人下次进货的时候带回来,歪嘴桃在村中的人缘便渐渐地好起来。来买 东西的婆娘们也就时不时给她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零碎。时间一久,歪嘴桃的商店竟成了村里 人闲聊的场所。村里有什么新闻,只要晚饭后到歪嘴桃的商店里坐坐就马上能知道。 这天晚饭刚过,几个男人相约去歪嘴桃的店里打牌,他们的婆娘担心自家男人输钱,便也 后脚跟去,歪嘴桃正和这些个婆娘闲聊,二强媳妇就神神秘秘地跑来了,看样子她又知道了一 个什么秘密,所以连晚饭都没吃好,就迫不及待地跑来炫耀了。一看到歪嘴桃她们,她就一脸 诡异地压低声音说:“哎,知道吗?咱村的那个疯女人怀孕了!”说完之后,她就满脸得意地 看着几个婆娘的反应。果真,这个消息使得歪嘴桃他们就像麻雀炸了窝。二强媳妇很是满意, 觉得自己最先知道的这个消息很是了不起。贵友媳妇憨头憨脑地说:“那疯女人不是没嫁人吗 ?咋地会怀孕?”西民媳妇瞪她了一眼说:“谁说没嫁人就不能怀孕了?八成是野男人下的种 儿!你说是哪个男人这么不长眼,会看上疯女人那块地?”旁边打牌的三伙怪着声说:“嫂子 ,凭良心说话,那疯女人长的不丑哩。脸洗干净了该是个挺白嫩的婆娘,年轻时候可比你们这 些老树皮鲜嫩多了!”西民媳妇脸一沉骂道:“三伙,放你亲娘的屁!你嘴里灌茅粪了,说话 这么臭?你是看今天你家那位夜叉没来,才敢鼓着豹子胆夸疯女吧?你要是看上人家,趁早接 回去,还能赶上当亲爹!”三伙腆着一张歪把子脸笑嘻嘻地说:“嫂子,我认输还不行?谁不 知道你那张嘴厉害,连个苍蝇从你面前飞过,还得被你说掉两扇翅膀哩。”西民媳妇便又笑又 闹地追着三伙打,店里一时吵成一团。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歪嘴桃摇摇头说:“把疯女肚子 搞大那个男人准是被猪油蒙了心了,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连疯女都要欺负。”贵友 媳妇附和道:“就是,哪个男人的心让狼咽肚里了。心里憋屈得慌把自家媳妇摁到床上泻泻火 不就行了?”那边的男人们听得又笑又吵,非逼着贵友交代一天要泻几次火。吵闹到最后,大 家便问二强媳妇怎么知道得这个消息,二强媳妇便示意几个婆娘凑近些,然后压低了声音说: “今天晌午,我去村头五婶家借钩针,突然肚子疼得慌,五婶他们院又没有茅房,我便慌慌张 张地跑到村头的一个麦垛后面解手,结果就那么巧,疯女也在那屙屎,看见我去还冲我嘿嘿地 傻笑,刚开始我没理她。结果等她站起来提裤子的时候,腰带突然断了,裤子一下子掉到脚脖 子上,老天爷,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疯女的肚子已经鼓鼓地像个小西瓜了,平常她穿的烂衣 裳鼓鼓囊囊的也看不出来,那会我可看清楚了,她的肚子起码有三四个月了。我盘问疯女了半 天有哪个狗男人碰过她没,她只会朝我嘿嘿地傻笑。真是一个傻婆娘。” 众人一时都无语,都想疯女那个傻女人真是命苦。年轻时候模样长的挺俊的,走路又快 又轻,担起水来细腰一扭一扭的,看的路上的后生眼睛都直了,多少人提亲她都看不上,原来 是心中早有了意中人,就是村上初中教书的杨先生。那杨先生是外乡人,长得白白净净,还戴 了个农村人很少戴的黑边眼镜,模样很是招女孩子待见。疯女那回赶着羊去初中的大操场上啃 草,看见了杨先生一次,就再也放不下,从此就老赶着羊去那大操场上。一来二去的,就和杨 先生好上了。听说两人那会好的恨不得长在对方身上,半天不见就心慌,那杨先生发誓非疯女 不娶。结果,有天疯女去镇上买农药治麦子上的虫害,走过电影院门口时却看见发誓要娶她的 杨先生正和穿红衣服的镇长女儿搂抱在一起啃嘴,疯女当时就把一瓶农药咚咚咚地灌了下去, 被人救过来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整天疯疯癫癫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晃悠,碰到男的就眼光 直直地叫杨先生,碰到穿红衣裳的女的就使劲吐口水骂小妖精。刚开始爹妈还管管她,把她锁 到屋里,硬掰开她的嘴喂饭,时间长了,爹妈生厌,便任由她自生自灭。疯女一年四季都穿着 同一身衣裳,原来乌油油的秀发长满了虱子,浑身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身后老有几个娃娃跟着 拿小石头块砸她。有时疯女疯劲上来会把裤裆里塞的乱七八糟的破布掏出来向人们扔过去,那 破布上面沾了疯女每月见红时的那种玩意,颜色斑斑驳驳的,看得人心里只泛恶心。只要一看 到疯女从裤裆里掏东西,人们就会四散逃开。可是等疯劲消了,疯女又会一个人靠在墙角下泪 水涟涟的,嘴里还嘟嘟囔囔,这会的疯女不知在想些什么。 店里的婆娘们议论过疯女的事,便没有人再多说话,那边男人们的牌也开始打得有气无力 。打到最后,三伙突然跳起来说:“不打了,不打了,今天下地干了一天活,眼睛都打架了。 我得回去了。你们再找个人补我的缺吧。”贵友把牌一摔骂道:“三伙,你个猴孙子,你心里 跟鬼一样精明哩,眼看着我就要赢了你不打了。不行不行!”西民嬉皮笑脸地说:“八成想着 媳妇把被窝暖热了,裤裆里那个玩意不安生了吧?”三伙一边说着哪有哪有,下次再玩,一边 就走出歪嘴桃的商店了。三伙一走,余下的人没待多久也觉得没意思了,正巧歪嘴桃的男人也 从家赶过来了,都觉得再待下去不合适,便纷纷吆喝着自家婆娘散了。 歪嘴桃看了看摆在货架下格的小闹钟,已是夜里十点半,料想到不会再有人来买东西,便 让男人去关门。谁想这时村里的广播员平善拎个油瓶进来了。平善他爹也是广播员,平善刚接 他爹的班没都久。这平善长得眉清目秀,说话声音很是中听。有次村里来了干部团视察,有个 打扮很洋气的女干部听到平善说话,直夸他的声音有磁性,适合当播音员。村里人不懂啥叫磁 性,听到女干部那样说,只会一个劲憨笑,但平善适合当播音员那句话他们还是记住了。前段 时间平善爹不知怎地得上了气管炎,有时一广播,村里人光能听见他在扩音器里像个破风箱似 的喘气,半天也听不见他吱声。正巧五婶也有点气管炎,一听平善爹在广播里那样喘,便觉得 自己的嗓子眼里跟噎了团猪毛似的难受。平善爹只要广播一次,她就浑身上下不痛快一次。最 后她联合几个婆娘跑到村长面前说,再让平善爹广播她就拿把茅草把那口大喇叭堵上,必须换 个广播员。村长说行是行,那让谁接平善爹的位置呢?大家便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受到女干部 夸奖的平善,于是平善就众望所归、子承父业地当起了槐花村的播音员。应该说平善真是个不 错的播音员,向村里人宣传上边的文件时,声音清清亮亮,用的还是村里人不会讲的普通话, 到了吃饭时间,平善还会细心地放上几段戏曲。婆娘们听到他广播时都说:“就是比他爹破锣 似的吆喝强,听着跟新闻联播上那个大脑门的男的差不了多少。” 歪嘴桃和男人这会儿看到平善进来都觉得奇怪,歪嘴桃边收拾刚才男人们打牌坐的凳子, 边问:“平善,你咋这会儿来打油哩?我和你哥正要关门呢。”平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 娘才看见家里的油快没了,非要我来买。”歪嘴桃更奇怪了:“婶子真是个急性子,明天买不 也一样吗?非得半夜三更地跑来买,真是笑人。”平善说:“我也这样说的,可俺娘说怕明天 人家来早了,再去买油的时候被人家看见不好。”歪嘴桃的男人问:“人家?明天家里要来人 ?谁呀?”平善便红着脸不说话了。歪嘴桃一拍脑门笑起来:“平善,是不是明天相亲呀?怎 么,姑娘要来家里看看?”平善的脸更红了,把油瓶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歪 嘴桃和男人看他这样都笑起来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去抢人家的媳妇。”歪嘴桃边 给平善打油边问:“那姑娘是哪的人呀?你们是自由恋爱认识的?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呀,都提 倡自由恋爱。”平善说:“啥年轻人不年轻人的,嫂子你也不老哩。俺和她不是自由恋爱。俺 这两年还不想成家呢,是俺娘着急,说我老大不小了,背着我求二婶给介绍了个对象。前两天 俺娘才告诉俺这事,说是邻村的,姓王,过两天人家到家里来看看,这不,明天就来了。说实 在话,俺是真不想见。”歪嘴桃笑起来了:“你个小鸡巴孩子,知道啥?相媳妇是个多好的事 ,还不想见人家哩。既然人家闺女明天就来了,看一眼又不费事。明天呀,要是你觉得那闺女 不好,把你那嘴一撅不就行了?要是你觉得那闺女对你的心思,干脆明天把手巾一块换了!” 平善被说的笑起来,拿了油瓶说:“行,听嫂子的,明天看看!” 这农村男女相亲,一般都是女方到男方家里,一方面男女双方可以互相看看对方的相貌, 另一方面女方可以顺道看看男方家里的情况,看看男方家的电器有几件,粮食够不够宽裕,猪 圈里的猪是否长得壮,细心一些的姑娘还可以从男方家里的卫生、摆设看出这家的女主人是勤 快还是懒惰,是苛刻还是慈祥。所以,一般有男方家里要相亲了,家里人提前就会做好一切准 备,打扫擦拭自是免不了,即使是最穷破的户家也会把仅有的家具擦得铮亮。有些人家甚至会 从别人家里借上几头猪放到自家圈里充数。到了姑娘来那一天,全家人都新衣新鞋,笑盈盈的 ,让人家姑娘觉得是这家哪都好,哪都称心如意。要是女方和男方当下都觉得满意,回头之后 就会再联系着见几次,等感情加深得差不多了,双方就会“换手巾”,也就是俗说的订婚。这 一换手巾,男女双方就算是吃了定心丸,这门亲事也就差不多成了。 这不,第二天姓王那位姑娘和她娘走进平善家里时,平善家的砖地已经被平善爹打扫得干 干净净,平善爹还细心地洒了点水。屋里屋外看起来整整齐齐,连放在墙角那堆煤球都垒得眼 儿照眼儿。平善爹和平善娘看见王姑娘和她娘走进来,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平善娘赶紧拉了 王姑娘的手说:“妙芝,走累了吧?赶紧和你娘喝口鸡蛋茶。”妙芝羞涩的说:“一点都不累 ,咱俩村离得又不是很远。婶,恁别忙活了。”妙芝的声音脆生生的,听得平善娘心里跟嚼了 根甘蔗似的甜,她向平善爹递了个眼色,意思是:瞧,人家闺女多懂事!平善爹虽说没说话, 心里也是欢喜得不成。 这边平善躲在厨房里装做是拿碗,其实心里早就跳得跟藏了只兔子似的。虽说他和一般的 农村青年不一样,不想那么早结婚。但当他听到王妙芝的声音时,却不由得心动了,那声音促 使他很想看看发出这声音的主人长的什么样。听到娘在叫他端鸡蛋茶时,他慌慌忙忙地把两碗 茶端了出去,由于心慌意乱,鸡蛋茶一路泼泼洒洒地就剩下了半碗。娘嗔怪道:“咋这么不小 心,做事毛毛草草的,让人家妙芝笑话。”他便红了脸低了头。这边妙芝的娘说:“还不赶紧 看看孩子的手烫到了没有?你甭怪他了,俺家妙芝还不一样?整天老是让我操心。”妙芝便也 红了脸,嗔怪地叫了声:“娘!”那声娘叫的谁听了心里都会软的跟熟透了的柿子一样。平善 娘问妙芝娘说:“听说恁家的妮儿也是读到高中?”妙芝娘便说:“是啊,我说闺女家认识几 个字就够了,她说人活一辈子得多知道点东西,我和她爹就让一直跟着念下去了,高考时离报 考的学校才差了一分,这才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在家……”平善听到王妙芝也是上到高中,便不 由得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呆住了。他没想到王妙芝长得那么漂亮,两只毛毛 眼跟村里那口井里的水一样清澈透亮,皮肤又白又细,跟剥了皮的嫩葱似的。乌油油的头发扎 成了两条辫子,一侧别了一个白色的卡子,那白卡子把她称得与一般的农村姑娘大大的不同, 怎么说呢,那卡子使得王妙芝很有些气质,而这气质使平善心里的什么东西融化了。那股暖洋 洋的东西冲刷、舔舐着平善的心,使得平善既舒服又难受,这是长到22岁的平善从未有过的感 觉。妙芝被平善看得低下头去,脸跟块红布似的,多亏平善娘扯了把平善,平善才回过神来。 我们的播音员平善还没有尝试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哩。 中午,妙芝在平善家吃了顿饭,又跟着平善爹娘在平善家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就跟着她娘 回去了。平善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很少说话,妙芝走后,平善娘骂他怎么变成了个闷葫芦,是不 是对人家妙芝不满意,其实平善娘不知道妙芝走时,平善还有些不舍哩,平善觉得这么好看的 姑娘,不说话放在身边看着也自在。听到娘问是不是对妙芝不满意时,他急急忙忙地说:“不 ……不是……。”平善娘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兔崽子,当初还不愿意相亲哪,看来是看上人 家妙芝了。”平善脸一红,说了句去大队的播音室,就低头出了门。 平善就这样想着妙芝,一直在播音室里坐到天擦黑都没发觉。最后,平善娘找来了,见到 平善骂心疼地骂道:“小兔崽子,中午吃过饭就没了人影,原以为你一会就回哩,可不想一直 到我和你爹吃过晚饭都不见你的人,真是会急人哪!你个憨蛋,不会一后晌都在这坐着吧?“ 平善也没吱声,起身跟着娘出了播音室回家。 走进播音室的平善,满脑子都是妙芝的模样,妙芝的笑、妙芝说话的声音、妙芝头上别的 两只白卡子都跟放电影似的在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过。应该说,活到22岁的平善还是张白纸, 他平常在村里从未正眼瞧过谁家的姑娘,虽说平善没有考上大学,但读过很多书的他心里老是 有股模模糊糊的感觉:这一辈子不应该再像自己的爹那样活,那样的活法就像吃别人嚼过的馍 ,没什么意思。所以他不想像别的农村青年一样早早地结婚,然后生上三四个孩子,一辈子就 弯着腰在土里刨食。他当上播音员后,在村里走着,能感到那些姑娘都向他投来爱慕的眼光, 但他觉得那些女子傻里傻气,俗不可耐,没有一个能懂他的心。今天看到妙芝那双清澈透明的 眼睛,尤其是听到妙芝妈说妙芝那番话,他便莫名其妙地感觉妙芝是个懂他的人,他这张白纸 终于被一个叫妙芝的女人划上了一道。他才发现牵挂一个女子感觉既甜蜜又难熬,仿佛心里藏 了个天大的秘密,想自己好好地捂着仔细品尝那种感觉,却又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想立 刻冲到那女子面前诉说自己的爱慕和好感,却又无缘无故地感到自卑,怕自己遭到唾弃。突然 ,平善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妙芝长得那么好看,找个城里的人家都不为过。而自己没考上大学 不说,家里的条件只能说一般,天仙似的妙芝会看上他这个槐花村的播音员吗?这样一想,平 善立刻觉得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一颗心也跟坠了石块一样往下沉。 走在路上,天已经黑透了,远远近近的不知谁家的狗在叫。天上也没有月亮,路上黑瞎瞎 的,路两旁三三两两站着的槐树上面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几串白花。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醉人的 槐花香,不过已没有前些时候浓了,因为临近五月,槐花就要败完了。平善在这淡淡的槐花香 中对妙芝的思念却浓了起来,不知怎么回事,在槐花香中平善特别想妙芝。平善娘没有发现儿 子的异样,自顾自絮絮叨叨地说:“这槐花一败,再过些日子麦子就黄了,又该忙起来了。”
平善就在家油煎似的过了几天,那几天除了想妙芝,他没心思想任何事情,连播音室也少 去了,弄得平善的爹娘都看出了平善的心思。有次村里最老的老人七爷看见平善,赶忙叫住他 问:“平善呀,你是咋回事?这些天也不放戏曲了,弄得我吃饭的时候都吃不下去呀。你去, 你现在去给我放两段《打金枝》。”还有次,平善走在路上看见了二婶,他平常是很不喜欢二 婶的,那天却很想拉住二婶问问妙芝有没有回信,结果只是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平善娘自然 是也很着急,一方面她很相中妙芝那个闺女,另一方面平善的着急她全看在眼里。心疼儿子的 还是娘,不用平善开口,她没事就催着二婶去妙芝家问问情况。 过了大概有四五天,有天后晌,二婶穿着她那套媒人行头来了。还没看见平善娘她就扯开 喜鹊般的嗓子喊:“我说平善娘啊,好消息,好消息,妙芝有信了。”平善正在屋里床上躺着 ,听到二婶的声音他呼地就坐了起来,可是他又不好意思出去,就那样坐在床边上支着耳朵听 。平善娘慌地跟什么似的给二婶搬凳子倒水,嘴早已急急切切地问:“那边怎么说的?愿意俺 家平善不愿意?”床边上坐着的平善心都快跳出来了。二婶说:“哎呀,你是耳背还是咋的? 俺不是说过了是好消息。今个下午俺去妙芝她家了,妙芝娘说她闺女说了,答应和恁孩子再约 个时间见面。”平善娘高兴得跟捡到了大元宝一般:“再见面,这不就是说妙芝也稀罕俺家的 平善吗?哎呀,我说他婶呀,这回你可真是帮了俺家大忙了,给俺家说了个这么好的闺女。你 放心,事成了,少不了你的,我看你今儿黑就在俺这吃饭吧。平善呀,快去杀猪的孙家割两斤 肉回来,别让他割太肥的。”平善那边早已是在屋里高兴得差点翻跟头了,他长这么大从没这 么高兴过。头一次见妙芝时那股暖流又回来了,只是这次这股比上次的来势凶些,冲得他的太 阳穴直疼,使得他胸口都有些憋闷了,他恨不得吼上两声让兴奋释放出一点来。出了门,他走 路都有些轻飘飘了,他对自己说:“原来妙芝不讨厌俺呀。看来她也不是个嫌贫爱富的人,这 样的好女子,我一定好好地疼她。”平善瞅瞅前后没人,便在路上高高地蹦了两下。 吃晚饭时,平善娘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他婶,妙芝那姑娘也是个人尖,嫁个城里的也 不是不行哩,咋会看上俺家平善?”二婶说:“哎呀,你就把你的心放到肚子里吧。妙芝那闺 女可不是个爱攀高枝的人,她说恁家虽然不是很富,但和她家门第差不多,平善也上过高中, 想是在一块好相处。听说前些日子妙芝有个高中同学把自家的小轿车一直开到她家门口提亲, 她硬是没愿意,说是那同学平常在班里根本不学习,只知吃喝玩乐,还老欺负那些家里穷的同 学,就连上高中还是家里托关系上的。真是跟了这样的男人,将来只会受欺负。她倒愿意两家 相差不多,品德好点的人家。”平善听了二婶一番话,心里对妙芝的敬重又多了一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的播音员平善变成了个浪漫的人,他有时灵感突发写了首情诗,会 马上饭也不吃就跑到妙芝那。也不进去,就躲在人家家门口等。一直等到妙芝出来,他会突然 跳出来把妙芝吓一跳,然后把情诗塞到妙芝手里。读着诗的妙芝,眼睛湿漉漉的,脸蛋红扑扑 的,平善觉得这时的妙芝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有时他带了妙芝去他的播音室看,妙芝看着 那些个按扭好奇地摸来摸去,不小心触到了收音机的开关,哇地一声吓了她一跳,平善又觉得 这时的妙芝如一头可爱的小动物。平善就在自己工作的那间播音室里笨拙地吻了妙芝,两人都 是第一次亲嘴,牙齿刚开始不小心碰到了一块,都觉得很难为情。然而害臊过去后,两人便都 发现了接吻的美妙,彼此的舌头纠缠着,有种水乳交融的感觉,平善觉得自己跟钻进了云彩眼 里似的。平善想:怨不得书里写那么多男女愿为爱情放下一切,爱情的滋味可真是美妙啊。总 之,我们的播音员平善和妙芝很快就谈及结婚的事情了。结婚,也许是男女爱情达到高潮的最 终表现。平善的爹娘便和妙芝的爹娘商定待过了槐花村赶集的日子,就找个日子让这两个好得 不行的年轻人结婚。 说起槐花村的集,可非得提上一提。这是实行包产到户后,槐花村跟着别个村学兴起的风 俗。每年的五月初八,远远近近做小生意的小贩都会集中到槐花村的大队部前摆起他们的摊子 ,小吃摊上有卖炒凉粉的、煮汤圆的、烤芝麻烧饼的,还有金灿灿的煎包,卖衣服的摊上有老 太太的坎肩、男人们穿的汗衫,甚至还有女人们的三角裤头。杂货摊上摆的有镜子、梳子,最 多还是姑娘们喜欢的花花绿绿的头绳、银闪闪的卡子、项链,虽说这些卡子项链什么的都很劣 质,样式在城里人看起来也很土气,但在不经常出门的槐花村的姑娘们眼里,这些已经是很漂 亮的了,她们会拿出平常偷偷积攒的零花钱买上一个蝴蝶型的卡子别到黑油油的头发上,或是 买上一串“珍珠”项链挂到脖子上。当五月初八来临时,槐花村的老老少少都会放下手中的活 计,穿上干净衣裳到集市上去看一看,甚至村里的小学都会放假一天。在集市上这些一年从头 忙到尾的庄稼人完全放松下来,他们笑盈盈的脸上闪着红光,对着迎面走来的人提高了声音说 :“他叔,你也来转呀?”当爹的拉着小儿子的手在集市上转悠,会给他买个橡胶弹球,那弹 球是非常好玩的,弹性非常大,轻轻朝地上一扔,就能弹得老高,圆圆的球上还拴了根绳子, 球飞得再高也能被这根绳子拽回来,这个弹球是小儿子想了一年的玩具。婆娘们会想着自家男 人的汗衫已经破了两个洞了,她站在那一堆汗衫前反复地思量到底是买件酱色的好,还是黑的 好,孝顺点的婆娘也会给婆婆买件黑灯绒坎肩。走过小吃摊的娃娃们闻着馋人的香气,吵着要 吃汤圆,大人们虽然骂道:“败家子,有啥好吃的?不就是一团面吗?”但还是会从手绢里小 心翼翼地掏出包得严严实实的钱,给娃娃们买上一碗,且叮嘱卖汤圆的:“多放两勺糖啊。”
当然,槐花村集市最大的亮点是听戏。戏台子在五月初八以前就早早地搭好了,各家 的娃娃都抢着在戏台子前用砖块、用石灰划出自家的地盘,有时他们为争夺一个靠前的座位甚 至会打斗起来。各家也会提早给嫁出去的闺女、住在外村的姊妹兄弟捎信,让他们回来听戏。 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平常不能见面的姊妹兄弟、嫁到外村的闺女都领着自家的娃娃、拿着几 包的礼物来了,其实他们的礼物无非是两斤点心,一斤红糖什么的,主人家一面接了过去,一 面用责怪的口气说:“来就来吧,带什么东西呀?”这些平常不能见面的人坐到一起,互相夸 赞着彼此的孩子,说说自己村里的稀奇事,使得小小一个槐花村竟然异常热闹了。 虽说槐花村的集市只有一天,但戏还是要一连唱上三四天的,戏没有唱完,这集市就不能 算完。老太太、姑娘们齐整整地坐在戏台子下,男人们则都站到了后面。这戏还没有开始,戏 台下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一片人等着了。等到戏台上锣鼓咣铛挡地一敲,下面的人便都开始念叨 :“开始了,开始了。”只见戏台上先是“哐才才,哐才才”出现一个满脸画着奇怪的黑白相 间花纹的老爷,沾着一把帘子似的大胡子,腰间还有个大大的宽宽的圈,下边的人便都开始翁 翁地议论:“这可不是包青天吗?眉心中间有个月牙哩。这个扮相可比上次那个威风多了。” 这一议论上面包青天唱的什么可就听不清楚了,于是就有人不满地说:“说话的人,小声点! ”但才没有人理他呢,照旧是翁翁地说,刚才指责的人只好作罢,不一会他也就跟着大家一块 议论了。议论着议论着,就开始拉扯东家长西家短的,这下,戏台子上唱得热闹,戏台子下说 得也热闹了,根本没几个人在听戏。说话间,谁家的娃娃尿了,尿到了前排老太太的后襟上, 惹得后面的人哈哈地笑。所以等到戏刹场了,好多人也没看明白这戏讲的是什么故事。但路上 遇见熟人了,他们都互相招呼说:“今儿的戏唱得可真好哇!” 这戏唱了三四天就完了,漂漂亮亮的戏台子一拆,那些个客人就要动身走了。主人会再挽 留一番,客人们则念叨着出来好几天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得回去了。于是主人也就不再强 求,将家里的吃食给每个客人包上几包带走,邀请他们明年再来。客人三三两两地一走,槐花 村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男人们照旧抗起锄头去地里劳作,婆娘们照旧在灶间为一家人的吃 喝忙碌,姑娘们发现头上的蝴蝶型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扇翅膀,“珍珠”项链上的珍珠 也开始掉皮,露出了里面黄色的塑料。娃娃们早已把弹球上的绳子弄断了,圆圆的球不知道蹦 到什么地方找不见了,于是他们又在期盼着下一个集市的到来。 这次槐花村的集市照例是要请个戏班子来的,据说还是县里的名班子,槐花村的村民们早 早就向那些外村的亲戚打了招呼,说:“一定要来看呀,这次可是县里的名班子。” 五月初八那天到的时候,来看戏的人来的比往年要多一些,名班子嘛,人们都想看看。果 真这名班子的服装就比往年那些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扮相也好看的很。人们都评赞着说:“毕 竟是名班子啊。”结果,戏唱到中途,却出了故障。刚开始人们还只顾着说话,没人发现,有 几个坐在前排的老戏迷却渐渐听出门道来了:那个扮花旦的角儿唱的跟人家根本不是一出戏。 那天本来说是唱《上错花轿嫁对郎》,是出喜剧,而那个长的很好看的花旦却一身素白出场, 刚一上场就撕心裂肺地跪倒在灵堂前哭自己的亡夫。几个正在拉家常老太太看她哭成那样,也 就停止了聊天,跟着她抹着眼泪说:“这闺女可唱的真好。”可是那几个老戏迷却听出来这花 旦是唱错场了,他们这样一说,周围的人便仔细听,可不是,那花旦连衣服都没穿对。一会儿 ,下面听戏的人便都知道那花旦唱错场了,后面的男人就开始吹口哨起哄,娃娃则拿着石块往 戏台子上扔。班主看情况不对,赶紧上台解释说那演花旦的今天是带病出演,可能是太不舒服 了,没留神今天唱哪出,平常可是唱得极好的。这班主也是个有眼色的,赶紧让一男一女里两 个丑角上台演一出回娘家的戏,这戏里又有调情的,又有摔跟头的,人们便渐渐哄笑起来了, 忘了刚才的事。但站在大队部二楼听戏的村支书却依然阴沉着脸说:“怕不是什么好兆头哩! ” 没想到还真给村支书的话说中了,唱完那出戏的头天晚上,席川家的小女儿珍珍在戏台下 不见了。席川和媳妇带着哭声喊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等到天微微亮时,有个放羊老头跌跌撞 撞地去敲村长家的门,说是在庙顶南地发现了一个血糊糊的麻包,看样子里面是塞了个人。村 长一听急了,槐花村有几十年没出过命案了,这下可闹大了。村长赶紧叫上支书几个村干部神 色凝重地往庙顶南地赶去。 等到村长把那麻包打开时,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麻包里面装的正是席川家的小闺女 席珍珍,但已经被大卸成八块了,麻包下面的土都被殷成了暗红色。闻讯赶来的席川媳妇当场 晕死了过去,席川则抱个头蹲在地上发出驴一般的哭声:“珍珍呵----珍珍,爹昨晚咋就不陪 着你去看戏哩?珍珍啊-----你咋死得这么惨呀----”在场的人都跟着落泪。 吃过早上饭,县上公安局的车就呜呜地开来了,一行人对着席珍珍被卸成八块的尸体调查 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先奸后杀,做案工具就是普通的菜刀。醒过来的席川媳妇认定是戏班子 那个唱错了戏的花旦带来的噩运,于是她仿佛一头母狼,一直冲到戏班子的后台,把那个花旦 桃花般的脸蛋抓成了烂茄子。戏班子在当天晚上就悄悄地撤走了,于是本来要持续三四天的大 戏就这样草草地收了场。 但槐花村却并没有像往年那样清净下去,小小的槐花村简直变成了个装满沸水的锅。那些 个手里纳着鞋垫或是织着毛衣的婆娘们聚在歪嘴桃的店里,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唧唧喳喳地 各自说着各自零星的推测。于是没有人再去关心疯女的大肚子,席川家小闺女的死成为了她们 最新的关注焦点。歪嘴桃家的小德治放学进店扔了书包就唇齿不清地问:“娘,啥叫先‘煎’ 后杀?”歪嘴桃她们笑的眼泪都出来了,骂道:“你个小兔崽子,知道恁多干啥?茶壶嘴儿不 大,心思倒不小哩!” 这些个婆娘议论来议论去,竟一致认定德福老汉是杀人凶手。她们说:“可不是他?那老 头婆娘死了那么多年,三个闺女又早早地嫁了出去,怕是好多年没有沾过女人的腥儿。听说他 老拿着几个破毽子勾引不懂事的小闺女去他家耍,鬼都知道他想干什么。”二强媳妇一向是婆 娘中最能说、最有发言权的人,她总是能知道些个别人不知道的消息。这会儿,二强媳妇一咳 嗽,别的婆娘便都静下来听她说。二强媳妇压低了她喜鹊般的声音,用尖而细地气声说:“给 你们说件事,你们可别传出去啊。上次德福老汉拿了几颗糖,把哑巴家的那个傻闺女骗到他家 去,说是脱光了衣服了就有糖吃,那闺女居然流着口水,三下五除地就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要 不是哑巴后脚赶到,指不定会发生啥事。”那些婆娘听二强媳妇这样一说,眼睛里兴奋地光芒 就更强了,她们一边很是义愤填膺骂着老不正经的,一边却禁不住想那德福老汉见了光着的傻 女是番什么情景。西民媳妇骂骂咧咧地说:“呸,这老骚货还装好人哪,昨天我去配电房里交 电费,结果差三块。这老骚货还假惺惺地借给我钱,我今天回去就让西民拿三块钱扔到他那* 脸上!”这群婆娘议论到做晚饭的光景,便纷纷拍拍屁股回家做饭,出歪嘴桃的店时,她们都 说:“看着吧,那德福老汉过不了两天就被公安局抓走了!”可怜的德福老汉就这样被槐花村 的舆论定为了杀人凶手。 晚上歪嘴桃和满仓关了店门躺在床上议论的也是席川家小闺女的事,歪嘴桃把白天婆娘们 的推测说给满仓听,满仓嗤之以鼻,他说:“她们这群蠢婆娘,用指甲盖想想都知道这事八成 不是德福老头干的。德福老头多大年龄了?七十!他老婆多大岁数死的?四十!三十年他都熬 过来了,犯的着在一个十二岁的小闺女身上动心思吗?不错,那德福平常是有些不老实,但他 贼心不大,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犯一个血案哩!这大卸八块的事听起来就不像一个老头干的, 珍珍真要反抗起来,这德福怕还按不住哩。要我说八成是外村血气盛的年轻人干的。”歪嘴桃 一听,认为满仓分析的也有理,便笑着说:“平常看你不吭不哈的,没想到还挺会分析事的, 都抵上那些公安局里戴大盖帽的人哩!”满仓听了便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歪嘴桃搂的紧些。犹 豫了片刻又说:“今天来,娘让我跟你商量个正事哩。你看,自打生完德治,咱俩晚上那个的 时候,你又老让我带个‘奶嘴’,我是没意见。可是咱娘说咱家德治都三岁了,寻思着也该再 添个娃了……”满仓话没说完,歪嘴桃就腾地坐了起来,提高了声音说:“你娘,你娘,你就 知道你娘!你娘让你去死你也伸着脖子去?你娘就知道让我生!我是你们家养的猪呀?自打进 了你家我就没过上过一天好日子,有德治的时候,你爹娘还让我挺着肚子下地干活。好不容易 有个商店,手头宽绰点了,德治也大点不闹人了,你娘又让我生,你们邵家就是不让我过一天 安省日子!”歪嘴桃越说越气愤,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满仓赶紧陪笑说:“你看,你看,你 就是这火暴脾气,这不是跟你商量哩?你要是不想现在生,我回去跟娘磨磨过两年不就行了, 反正咱德治是个男娃,邵家的香火算是有了,娘也不会为难。你犯得上动气哭吗?快躺下,大 半夜地坐着哭像啥?”歪嘴桃人是躺下了,但脑子却一刻不停地感叹着自己的命运,再一联想 芬玲每年假期风风光光回村的情景,她的泪水把大半个枕头都打湿了。她又开始想高考时的三 点五分,她想:我分明比芬玲多三点五啊,可到头来上大学风光的却是芬玲,我有的只是一个 小商店和满仓这个傻男人。人的命啊--歪嘴桃突然推推身边鼾声如雷的满仓问:“当初你让二 婶向我提亲,是看上了我的人还是我不要彩礼?”满仓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嘟囔着说:“有什 么话明天说吧。”歪嘴桃气得狠狠地照满仓铁一样的腿肚子上踹了两脚。她淌着泪水想:“算 了,认命吧。我这辈子注定是歪嘴桃,注定要守着这片店。” 没过几天,席川媳妇不知怎地听说了村里对德福老汉的议论,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 里的光闪着吓人的光,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德福老汉家,一把把德福推到在地上就骑上去掐住了 他的脖子。要不是赶来看热闹的人把席川媳妇拉开,那德福老汉指不定就窒息而死了。席川媳 妇被人拉走时还喊着:“李德福,你给我听着,你把珍珍砍成了八块,我要把你卸成八十块, 一块一块地喂狗吃!” 那德福晚上躺在床上越想席川媳妇的话越害怕,他翻身起来拿把铁锨顶住门还是不放心, 又把家里那口破衣柜也推到门前挡着。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去找村长。“黑蛋呀,”他叫着村长 的小名说,“你今天得给我评评理!你说我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受她这个疯婆娘的气!”说 着他摸着一圈青紫的脖子给村长看,接着又絮絮叨叨地说:“谁个动她家的珍珍了啊?你去问 问你七爷他们,出事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看戏呀。这可不能乱冤枉人哪!你说说,我 都老成这样了,倒叫她这个疯婆子给安上个这罪名,这叫我咋活呀……”德福老汉说着说着就 嘿嘿嘿地哭了起来,一滴清鼻涕在鼻尖上晃晃悠悠的挂着。村长听得生烦,说:“叔,你先回 去吧,回头公安局的人查清了,你不就清白了?”德福老汉还是哭着说:“那万一查不清哩? 那席川媳妇还不得把我杀了!”村长不耐烦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到时把七叔他们叫出 来替你做证,依七叔在村里的威望,看谁个不相信你?”德福老汉听村长说的有理,这才把那 滴清鼻涕搓下来蹭在村长家的床梆上,絮絮叨叨地走了。 槐花村的集市招来这么一出命案,村长真是焦头烂额,公安局的人查了四天还是没有个结 果,他急的嘴上长了三个泡,火烧火燎地疼。他把村里所有的事都交给支书去管,自己整天跟 在公安局的人屁股后面,他还把那天晚上见过席珍珍的人都叫到跟前询问,结果这些老实懦弱 的庄稼人都怕招来什么麻烦,问什么都说不知道,急的村长恨不得拿个鞋塞到他们嘴里。最后 村长一狠心,叫平善在大喇叭里广播,谁提供了有用线索,公粮就免收三年。这才有人出来说 那天晚上看到邻村的“十三霸”也在戏台子下,至于是怎么和珍珍扯上关系的就不知道了。这 “十三霸”由邻村十三个为非作歹的少年组成,为首叫什么龙飞。平日里这十三个人老爱在附 近几个村庄里晃悠,偷这家一只鸡,杀那家一条狗,很少有人敢惹的。村长得到这条线索,如 获至宝,当下带着公安局的人跑到龙飞的家中。那龙飞早已逃窜,但凶器还在,就扔在后院腌 咸菜的缸里。“十三霸”中余下的三四个人被抓了起来,没怎么拷问,就招出了实情。原来那 天晚上十三霸中的老二不知怎地看见了珍珍,觉得好看,边过去搭话。那珍珍不知道是十三霸 的人,劈头就是一通臭骂,那十三霸平日里哪遇到过这等事,顿时怒火中烧,趁刹戏的时候把 珍珍的嘴一堵,就抗到了庙顶南地,轮奸之后本想一扔了事,但那珍珍又打又骂,惹得龙飞不 耐烦,取出常别在腰间的菜刀就砍了…… 虽然首犯龙飞没有被抓到,但这个案子算是水落石出了。那些本来说德福老汉是凶手的婆 娘们便都说:“就是,怎么就没想到是‘十三霸’他们哩?早该想到的啊!”德福老汉逢人便 说:“这下那疯婆娘该明白了,她是冤枉好人哩。看她那天把我这掐的,我这么大把年纪了, 哪经得住哇?我现在浑身都不舒展哩。”席川媳妇跑到庙顶南地哭了一场,又找人给做了口单 薄的桐木小棺材,草草地把珍珍给埋了,就埋在村里西面那几口废弃的老窑里,村里有规矩, 凶死是不能葬在坟里的。席家小闺女的事随着珍珍的下葬算是过去了。没过几天,已经没有几 个人能记起席珍珍的模样了,槐花村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照旧过着平常的生活。快要麦收了,又 是一个金黄的季节,槐花村的空气中已经飘着淡淡的麦子香了。这些庄稼人攒足了了身上的劲 等着收割,忙了一年,等的就是把那些金灿灿的麦子收进自家的仓里,一家老小的吃喝就靠它 了。 这边平善家紧张的可不光是麦子的收割,他们更紧张的是赶紧把妙芝这个闺女娶到家,我 们的播音员平善已经等不及了。平善爹娘也是想早早了一桩心愿,过了集市就催着二婶挑个好 日子准备迎亲。农村这婚嫁的日子可是有讲究,一般好日子都订在“三六九”,意思是只要这 日子的末尾数有三、六、九中的任何一个数字,就比较吉利,比如农历五月初三、六月十六、 六月二九等等。这日子要是选好了,新郎和新媳妇就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要是日子马虎了, 这新人的日子就不知要受到什么挫折,说大了新郎也许就被新媳妇克死,说小了也有可能是婆 媳不和。所以平善娘托二婶千算万算地把日子订在了农历5月19。 日子一订下来,平善爹娘便像陀螺一样忙活开了。平善下边是两个妹妹,平善是他们家唯 一传宗接代的根,这婚事咋说也要办的像样点。农村办一个婚事是极麻烦的,有众多的讲究。 先说送给女方的彩礼,送给女方彩礼的多少好坏,就看男方家里的条件了。条件好点的,就成 堆成堆地往女方家里抬,那小山似的彩礼真是看红了街坊邻居的眼,女方家里也觉得脸上有光 。条件差点的,虽说彩礼没那么多,但每样彩礼上都系着红绸子,看上去也是喜气洋洋的。有 贪心点的女方父母也会直接让男方把彩礼兑成现金。这女方也是要准备陪嫁的东西的,女方会 早早地把成套的被褥做好,等到男方来迎娶那天,就把这些红红绿绿的被褥齐齐地码着交给男 方,条件好的女方也会回给男方很多东西,如衣裳柜子、箱子、脸盆架等,有的甚至还回个缝 纫机。另外,女方还要准备一个小圆镜,一把小梳子,一块手绢,给男方买上一套衣服、一支 笔。成亲的头天下午,男方会来个拖拉机,把女方陪的东西都拉走。等到第二天,新媳妇就该 哭哭啼啼地被男方接走了,女方还必须派几个人随行,俗称“护轿”,护轿的人也有讲究,可 以是新媳妇的叔、伯、嫂子或是弟兄,而新媳妇的爹娘和姐妹这天是不能到男方家中的。 此外,婚嫁这天,男方必须请个唢呐班。这唢呐班吹吹打打的,吸引得远远近近的人都来 看,颇是热闹。近两年,槐花村不知由谁带头兴起了另外一种风俗,没人再请唢呐班了,遇到 婚嫁都是向队里借播音室里那套扩音器材,把大喇叭往树上或是房顶上一架,放上一天《朝阳 沟》或是《百鸟超凤》,呜呜哇哇的,又热闹又新潮。但遇到丧事,这唢呐班却是不能省的。 所以槐花村的人只要听到大喇叭放《朝阳沟》,就知道谁家有喜事,若是唢呐呜呜哇哇的,就 知道谁家有人过世了。 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也是必须送礼的,这礼的轻重全看你跟主人家的关系远近。有些图省 事的人也会送钱,不管钱的多少,这钱必须是双数的,比如66,88等。主人家也是得回礼的, 男女双方回的礼是不一样的,女方通常回给人家一些糖就行了,男方就比较麻烦,得回给人家 白面馒头,这馒头数也必须是双的,有八个的,有十二个。所以,男方的家中在婚事前几天就 得早早地在院里架起临时的炉灶蒸馒头,以便回礼之用。 到成亲这天,男女双方的亲戚都会来男方家中走亲戚,男方家的屋里院里摆的全是吃酒席 用的桌子、凳子。大家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说说彼此的家事,议论议论新媳妇家的门第,把别 人家的婚礼当成了一次聚会。 等到新媳妇被接到男方家中时,婚礼便一下子达到了高潮,大家都涌出去看新媳妇长得什 么样。新媳妇因为刚哭过,眼睛红红的,感到众人都在看自己,脸蛋也红红的,害羞点的新媳 妇简直都不知道手该怎么放了。人们挤在一起嗡嗡地议论着新媳妇的相貌,这个说新媳妇的一 双眼睛长得好,黑眼珠看着跟葡萄似的,那个压低声音说可惜鼻子长得有点塌。接下来就要拜 天地了,新郎和新媳妇拜过天地,又朝贴在墙上的祖宗列表拜拜,接着又拜男方的爷奶父母, 最后是对拜,对拜完了,有人就把成把的糖、瓜子往地上撒,这时的娃娃们简直跟群猴子似的 ,从大人的裤裆底下、胳肢弯底下灵巧地钻来钻去地争抢。在一片混乱中,新郎和新媳妇就被 送入洞房了。送入洞房后,还不能安生,会有老点的婆娘拿些红枣、核桃、莲子什么的往床上 撒,边撒边念念有词地说“早(枣)生贵子”,这些红枣、莲子什么的还不能拿走,晚上新郎 和新媳妇就疙疙瘩瘩地躺在这些红枣和莲子上睡觉。 一切仪式终于结束了,新媳妇终于可以坐下来了,但她却一点也不好受。她得规规矩矩地 坐在那,不能乱说乱笑,窗口那趴了好多娃娃在眯着眼睛看她呢。在这一天中,新媳妇是最受 罪的,她不能喝水,因为水喝多了容易上茅房,会招别人笑话,饭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人家也 会笑话。总之,除了拜天地时新媳妇弯弯腰外,其他时间她必须像个木头人一样。 等到晌午时,这酒席就开始了,条件差点的桌子上摆八个盘或是十个盘,条件好点的就摆 十二个或是十六个,十六个算是最多的了。但凡吃酒席的人,上了几个盘心里都会数着,如果 是十六个盘的,他们都会夸赞着婚事办的好,若是只有八个盘,菜也做的不好吃的,他们私下 里就会评论婚事办得窝囊。等到第二天,有关酒席的一切情况就会传遍全村。 平善家的光景在村中算是属于中上等的,平善下边又是两个女娃,等于说平善是家里唯一 传宗接代的根,所以尽管平善和妙芝一再要求婚礼办得简单点,但平善爹娘却是横了心要将这 场婚事操办得风光些。这老两口早早就在院子中垒起了锅灶,不到一天时间,所有的屋里便都 堆起了白生生的馒头,经过平善家的人都会闻到一股甜丝丝的馒头香。平善爹还说酒席上要吃 十六个盘子,他在婚礼前两天就挨家挨户地借盘子。路上有人遇到平善爹,都会啧啧地说:“ 平善爹,你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哩,走路咚咚响!”平善爹就会摸摸自己硬撅撅的胡子笑起来 ,临走时还要叮嘱一句:“那天来家吃酒哇!”总之,这老两口每天虽是忙得腰都快断了,晚 上睡觉却总是笑出声来。 槐花村不大,全村人掐指算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所以一般是一家结婚,全村都会送礼。 平善结婚前的后晌,歪嘴桃也关了店门,拿条青纶毯子去送。走出平善家的门时,她听见几个 婆娘正在议论就要当新媳妇的妙芝,其中一个说:“听说那妙芝也是高中毕业,高考时只差一 分。”另外一个说:“其实她蛮可以再念一年,反正现在高考是自己填报志愿,只要你考上了 就行,不像歪嘴桃那会儿了……”看见歪嘴桃的婆娘拼命地给这个婆娘使眼色,那说话的婆娘 一转身看见歪嘴桃就站在身后,立码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歪嘴桃虽是心疼得跟针扎一般,但 还是强装笑颜说:“那有啥呀,本来事实就是这样嘛。谁让咱没赶上好时候哩?”说着,她还 故作轻松地叹口气说:“唉,咱就是呆在农村的命啊,没办法哟。人活一辈子还不得想开点? ”其他几个婆娘赶紧附和着说是。歪嘴桃转身走后眼眶里却满盈盈地盛了两泡泪,她本来以为 自己早就在意那件事了,但刚才那几个婆娘的议论却又将她的伤疤给揭开了,尤其是当面听到 那个婆娘叫她歪嘴桃时,她觉得自己跟被当众剥光了衣服一样难堪。一直走到店门口,她的眼 泪都没下去,来给她送饭的满仓看见她眼睛红红的便关切地问她,她也没好气地回答说没什么 。她头一次认真地打量满仓,她被自己的男人吓了一跳,她这才发现满仓的模样是那样粗俗, 一双牛一样大的眼睛上沾满了眼屎,看起来让人恶心,牙齿因为从来没有刷过,一笑便露出了 上面沾的几片绿菜叶。尤其是满仓这两年吃的好了些,身材有些发福,使得他本来就壮实的身 材看上去更加五短三粗。歪嘴桃打量了满仓半天,悲哀地想:我怎么就嫁给了这样一个人哩? 突然歪嘴桃又开始嘲笑自己了,她意识到自个也不是什么俊俏的人,自己的嘴还是歪的呢,于 是她便又觉得刚才那样打量满仓太过分了,便赶紧有些殷勤地给他说平善家准备婚事的场景。
接第2帖!
|
 刚崩儿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2
金币:0.0
发贴:628
|
#22003/10/4 14:35:04
五月二十六终于来了,这天平善家的屋里、院子里坐满了两头来的亲戚。等到妙芝出现时 ,在场的人都啧啧称赞新媳妇是个人尖儿。这天的妙芝穿了一个红闪闪的袄,那红色把她嫩葱 似的皮肤衬得更加的白皙。那袄做的也是非常地合体,把妙芝苗条婀娜的腰身勾勒得非常好看 。妙芝那天还把两条辫子给盘起来了,这使得她更加的高挑和惹眼。已经有点喝多的平善爹对 众人说:“槐花村里转三转,俺的儿媳妇最好看!”众人便哄地笑了,抢着把平善爹和平善的 酒满上,逼着他们一口气喝完。坐在屋里的妙芝羞得脸都红到耳根子了。 众人正吵闹着,二婶进来了。一些年轻的后生便嚷着让二婶也给介绍个妙芝那样好看的媳 妇,二婶一口啐过去说:“呸,也不看撒泡尿照照你们自己的样子,你们这些猪八戒能配得上 妙芝那样金贵的闺女吗?也只有人家平善了,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人家俩才是天生 的一对鸳鸯哩。”平善娘大老远听见二婶的声音,知道她是来要谢媒人的礼的,于是赶紧笑盈 盈走过去把二婶拉到了里屋。 到了里屋,平善娘拿出一个红色的筐子,里面实实在在地盛了40个白花花的馒头和一大扇 上好的猪肉。平善娘另外从裤带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二婶手里。二婶早已是喜得眼睛都找不见 了,她一边把钱塞到袜子里,一边说:“不是我说,平善娘!你就是大方、会办事!你不知道 木舟媳妇有多抠,上次给她儿子介绍成那个,你知道她是咋谢我的?她只回我了36个馒头,说 是吉利!屁话!求吉利咋不给我86个?还有,她谢我那扇猪肉也白花花地全是油,叫人咋吃哩 ?听西民媳妇说,她连跟火柴都舍不得借给人家!”平善娘急着出去招待客人,没耐心听她在 这说闲话,于是就找个理由说刚才平善二姑家的娃娃屙屎了,她得拿点纸送过去,二婶这才笑 嘻嘻地颠着自己的小脚走了。 那天的日头是非常地好,平善家的院子里盛满了欢声笑语和酒菜的香气,男人们都有点喝 高了,声音响亮地在那划拳,西民已经醉得滑到桌子底下去了。谁也没注意到疯女什么时候进 来的。众人听见新房里的妙芝一声尖叫,便赶紧冲过去看到底怎么回事,只见肚子已经大得遮 也遮不住的疯女不知从哪拿了把剪刀正向妙芝逼过去,她脸上流着泪喊:“小妖精,穿红衣服 的小妖精,是你把杨先生勾走的,你现在还和杨先生结婚,你想得美,我要把你杀了,杀了就 什么都没了……”说到这里,疯女便嘿嘿地笑起来。平善看见疯女的剪刀已经快碰到妙芝了, 一急就冲过去挡在了妙芝前面。平善爹娘不由得失声喊出来:“我的孩儿呀---”没想到,那 疯女一看到平善却把剪刀扔在了地上,她哭着抱住平善说:“杨先生,你为啥不要我?我要是 有啥地方做错了你给我说,我改,我一定改!”众人一看危险过去了,便让几个后生上去把疯 女赶紧拉出去,省得留在那败兴。妙芝看那几个后生粗手粗脚的,便叮嘱道:“你们轻些呀, 她肚子不小了哩,里面好歹有条命哩。” 出了这场事,平善娘觉得心里疙里疙瘩的,她认为这事太不吉利了,于是偷偷地让平善的 小妹去三伙家折了几枝桃树枝,然后把平善也叫到新房里,在他和妙芝身上上下抽打了几下, 平善不解地问她这是干啥,她说:“桃木是辟邪的,赶赶刚才的晦气。”平善便对妙芝无奈地 笑笑。 晚上,本来在院子热腾腾吃酒的人都聚到新房里去了,大家想尽了各种办法来折腾平善和 妙芝,这个说些让人脸热心跳的话,这个拿出一颗糖吊在中间晃悠着让平善和妙芝嘴对嘴吃。 平善已有些醉了,别人让他干嘛他都听,妙芝虽是筋疲力尽,但还是笑着应付。槐花村是有规 矩的,不管洞房闹得有多么离谱,新人都不兴恼的。一直折腾到半夜,众人才渐渐地散去,平 善娘过来说声:“睡吧。”就替他们把门关上了。 这门一关,新房里的气氛立刻尴尬起来。平善的酒也醒了多半,他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两人都找不到话说,彼此的心跳声响得仿佛能把贴在床头的大红喜字震得哆嗦起来。隔了半天 ,平善看到窗口泻进来的月色很好,便没话找话说:“今儿个的月亮光可真好,照得地上跟撒 了层银子似的。”妙芝便笑他:“瞧你,就是庸俗!人家李白说‘疑是地上霜’,你说撒银子 。”平善就嘿嘿嘿地傻笑,新房里的气氛算是缓和了点。平善看到窗帘没拉上,怕谁家的娃娃 没走,蹲在窗台下偷看,便走过去把窗帘拉严了。刚拉上,他就后悔了,这样跟他想干什么似 的。果真,妙芝的头马上就低下了。妙芝这一低头,看起来十分地娇羞,跟池塘里一朵荷花一 般,平善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全身的血液跟煮沸了似的流动,冲得他太阳穴直疼。流得湍急的 血液带动着使平善的呼吸也变得浑浊而急促。他觉得心底有一处又痒又难受,便不由自主颤着 声叫了妙芝一声,妙芝仿佛清楚他的心思,缓缓抬起头看着他,那眼睛里分明藏着两团火哟, 这火很快就把平善这堆干柴点着了。 平善用雨点般的吻攻击着妙芝,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把妙芝的骨头都捏疼了,妙芝想提 醒他一句,又难为情,只好使劲咬着牙。平善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感觉,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下 意识的。他像打开一件珍宝一般,一层一层地剥下了妙芝的衣服,躺在他身下的妙芝是多么动 人呵,那皮肤跟河里的鹅卵石一样光滑细腻。平善很小心地碰了一下妙芝胸前那对鸽子一样乖 巧的乳房,然后他头脑中仿佛有个炸药包被炸开了,轰得一声!平善觉得自己和妙芝仿佛行进 在急流中两叶小舟,他想和妙芝靠在一起,他想和妙芝连为一体,这愿望是如此地强烈,以至 于他不由地轻声叫着:“妙芝啊妙芝!”然而慢慢地,平善却发现有些不对劲,虽然全身的血 液像岩浆一样沸腾,但底下那个东西却是无动于衷,平善有些慌,开始有点手忙脚乱。妙芝觉 出了平善的异样,便羞涩地睁开眼睛问:“怎么了?”平善僵硬地躺在妙芝的肚皮上,仿佛一 条被晾在沙滩上的鱼。隔了一会儿,他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妙芝顿时明白了, 她体贴地为平善擦了擦头上的汗说:“也许是你今天太累了,还是早点睡吧。做夫妻又不是一 夜的事。”平善听到妙芝这样说,又愧疚又感动,就朝妙芝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想也许自己 今天真是太累了,明天再说吧。于是这对小夫妻就紧紧抱着彼此,安静地度过了他们的新婚之 夜。 第二天,按风俗,妙芝得和平善一起回趟娘家。天刚亮,平善和妙芝就起床了,平善爹娘 是早就起了,他们在院子里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生怕惊动了这对小夫妻。看见平善他们起这 么早,老两口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张罗着让他们赶紧吃饭。平善爹娘脸上带着喜悦而又暧昧 地笑,他们仿佛在对平善说:“小子,昨晚终于长大成人了吧?”平善看到他们这种表情,却 是没来由的恼怒,便只是闷声扒饭。倒是妙芝大方方地给平善爹娘夹菜,平善爹娘以前可是从 未享受过这种待遇的,高兴得泪花花都在眼眶里转了。 吃过饭,平善用自行车驮着妙芝回娘家,刚出门就碰见了贵友。贵友一看到平善就神秘兮 兮地把他拉到一旁说:“平善,咋样?昨晚当了回神仙吧?”平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含含糊 糊地应了一句就赶紧带着妙芝走开了。路上平善也不像平日在妙芝面前那样能说了,只是弯着 腰蹬车。 到了妙芝家,妙芝的爹娘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桌酒席等着了。妙芝娘一见妙芝,泪就跟泉涌 似的出来了,妙芝爹对平善说:“婆娘家,眼泪水跟尿一样多!啥事都哭,妙芝又没少胳膊又 没缺腿的,你哭啥?”妙芝娘啐他说:“你懂个屁!我这是高兴的,什么缺胳膊少腿的,你就 不会说点吉利话?”平善和妙芝都被他们这老两口逗笑了。 饭桌上,妙芝爹端着酒对平善说:“妙芝是我的大闺女,她下边虽说还有个兄弟,可我从 来没亏待过她,总把她当成个男娃养。她以后去你家,你要好生对她,缺根汗毛,我摘你条大 腿!”平善对妙芝爹说:“爹,你就放心吧,我疼妙芝还来不及哩。”说着,端起面前的酒就 倒进了嘴里,酒到嗓子眼时,他却不知怎地想起了昨晚的事,一下子觉得嗓子眼里的酒辣得难 受,便被呛得拼命地咳嗽起来,慌得妙芝全家又是递毛巾又是端热水。妙芝心疼地拍着平善的 背说:“爹,他昨天喝得够多了,你就别再灌他了。”妙芝爹笑嘻嘻地说:“怨不得人家说闺 女是养给人家的,这还没到人家家里一天哩,就知道向着人家说话了。”妙芝嗔怪地叫了声爹 ,便去厨房端菜。妙芝娘也后脚跟了进去,她拉着妙芝的手问:“妮儿,昨儿晚上咋样?”妙 芝脸顿时红成了个番茄,不好意思地挣脱她娘的手说:“啥咋样不咋样的?”妙芝娘用指头点 着她的脸说:“我是你娘,有啥不好意思的?”妙芝便羞答答地说了句挺好的。妙芝娘心领神 会,喜滋滋地跟着妙芝出来了,她想:明年指不定就可以抱外孙了。这一想,又让她有些热泪 盈眶。 平善和妙芝一直到后晌三点多才回槐花村那边,一进门就听见平善家人在嚷嚷,原来是礼 单上的名字写得太龙飞凤舞了,一家人都看不懂。看到平善他们回来,平善爹娘自是高兴。于 是平善负责念礼单上人名,妙芝和平善爹娘负责捡馒头,平善的两个妹妹负责给礼单上的人家 回礼。回过礼,家里还有一堆事情要做:猪圈里的猪已经一天没顾上喂了;院里的垃圾已经快 把门堵住了;盆里的剩菜得赶紧盖上,要不苍蝇会轰的;借人家的盘子都得还……总之,平善 和妙芝一进家门就开始忙活,一直到天黑才停下来歇口气。晚饭全家就吃了点酒席上的剩菜了 事,妙芝要给平善爹娘做几个荷包蛋,妙芝爹磕着烟袋锅说:“做啥荷包蛋,剩菜吃着就挺好 的!早点歇着吧,累了一天了。”平善和妙芝便洗刷了一番回自己屋里了。平善在走进新房时 ,内心突然一阵强烈的不安。 新房里的气氛和头天晚上相比好了点,平善和妙芝说起白天的事还笑了几次,最后平善说 了句:“睡吧。”两人便拉了灯,并排躺下去。这一躺下去,反倒没话说了,两人都在黑暗中 沉默着。渐渐地,平善又感到了昨晚那种焦躁,他的身体又越来越热,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始 抖抖索索地抚摩妙芝,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今晚我能证明给妙芝看。”然而,这次他底下 那根东西仍然像打了败仗的将军,垂头丧气的,他又失败了,他男子汉的自尊遭到了彻底的粉 碎。平善痛苦地从妙芝身上滚下去,这次他明白他是真的不行了。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 恨自己无法给妙芝带来快乐,一股热泪横着涌出来流到了他的耳朵里。躺在旁边的妙芝也明白 了,但她却镇定地替平善盖好了被子,然后从后面抱住了平善说:“我不要你哭,你哭得我心 里堵得慌。平善,你不要想太多,你这两天都没睡好觉,兴许休息两天就好了。再说了,夫妻 之间非得那个吗?我妙芝喜欢的是你的人,敬重的是你的品德,即使我们不能像别个夫妻那样 ,我也愿意跟着你一辈子。以后等咱俩老了,就抱别人家一个孩子,不是照样过吗?”听着妙 芝动情的言语,平善早已是泣不成声,他紧紧地抱着妙芝叹息着:“傻妙芝呵傻妙芝。”这对 小夫妻泪眼模糊地抱着彼此,他们谁也没料到命运会给他们开这样一个玩笑。 很快, 妙芝靠在平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这些天她的确太累了,平善怜惜地替她把脸上 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去。妙芝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爱过的女子,但连续两晚上的表现却让他觉得 自己在妙芝面前丢尽了脸面,他不能忍受命运让他遭受这种侮辱的方式。他记得高考没考上时 ,他也没有今天这么难过,那次的难过只是让他感觉心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那伤口没过几 天就结疤了。然而这次的难过却让他感觉整颗心都没有了,他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哀 大莫于心死”这句话。平善一直用空洞的眼神瞪着房梁,刚开始他听到身旁妙芝恬静的呼吸还 觉得有点安慰。渐渐地,他的思绪飘远了,远到连妙芝的呼吸也听不到了。 哭着睡着的妙芝那个晚上一直在做梦,睡的沉的人才会做梦,两天的事情已经将她折磨得 心力交瘁了。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她梦到了一大群蝴蝶,好多蝴蝶呀,她一辈子也没 见过那么多的蝴蝶,奇怪的是所有的蝴蝶都是黑颜色的,这些黑蝴蝶在她周围扑扇着翅膀,有 的落在她的发稍上,有的落在她的衣扣上,有一只甚至落在了她的鼻子上。这些夹裹着她的黑 蝴蝶似乎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梦里的妙芝还想:“我身上跟罩了朵 乌云一样哩。”妙芝走啊走啊,穿过了一大片田野,爬过了几座小山包,她渐渐生厌烦了,于 是就想停下来,可是这些黑蝴蝶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妙芝便哭了起来,然后她看见了平善就在 一条大路旁边站着,妙芝简直是喜欢得要命,她拼命地喊:“平善,快拉我一把,我要累死了 。”但平善只是嘿嘿地看着她笑,妙芝着急地问他:“你怎么了?”平善却突然消失不见了。 妙芝一激灵便醒了,然后她看到身边的平善真的不见了,原来躺着他的地方放着一张纸,上面 写了几句话。 结婚刚刚两天的平善扔下妙芝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是紧接着席川家的小闺女 被杀之后的又一件大事。槐花村有些年老的人便嘟囔着说该给槐花村庙里的菩萨重塑一下金身 了,那些菩萨身上的色彩都快掉完了,身上穿的衣裳也灰扑扑的,这些老年人信誓旦旦地说肯 定是菩萨怪罪下来了,才让槐花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出了两场事。 那天妙芝看完平善留下来的字条后,光着脚跑到平善爹娘窗前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爹- -娘---,平善走了!”然后,她就把自己关在新房里再也不没有出来。由于平善家的院子很大 ,平善爹娘的老屋离新房有一段距离,所以晚上他们连平善和妙芝的哭声都没听到,早上迷迷 糊糊之时听到妙芝吓人的喊声,就马上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平善爹慌得连袄都穿翻了。他们老 两口在新房外面敲了半天窗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妙芝只是哭。平善爹急得跟驴拉磨似的在 窗前转来转去,最后想想还是先把妙芝爹娘叫来比较妥当,便赶紧让平善的大妹平鹃骑个自行 车去叫人了。 平善家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好多人,院子外的矮墙边上站了好多看热闹的人,有些后听说消 息的婆娘慌得连早上饭都不做就跑来了。他们议论纷纷的,不知道这个刚办过一场热闹喜事的 家又发生了什么事。 妙芝爹娘慌慌张张地赶来后,好说歹说了半天,妙芝还是不开门,后来连哭声都没了,妙 芝爹娘怕闺女想不开,赶紧找几个壮劳力抬根木头把新房的门撞开了。当时妙芝坐在桌前盯着 平善那张字条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妙芝爹娘和平善爹娘那会儿心急火燎地往里面赶,没顾上二 强媳妇和几个婆娘也跟着溜了进去,这二强媳妇也是识几个字的,一眼就看见字条写的是:“ 妙芝,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你再找个人家嫁了吧。爹娘,我走了,二老的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众人一下子猜透了事情的原委,妙芝娘猛地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气急地骂妙芝:“你是 个憨蛋?出了这种事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呀----你还跟我说挺好,你个死妮子!”妙芝爹则把墙 上平善和妙芝的黑白结婚照砸了个稀巴烂,他红着眼睛说:“平善你个兔崽子,别让我看见你 ,见了你非把你的腿卸下来一条!”平善爹娘打死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们扑通一声 就给妙芝爹娘跪下了,妙芝爹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哑着嗓子说:“亲家,我们也不会料 想到平善有毛病呀,就是平善自己也不会想到哇----我们家对不起你们呵,妙芝这么好的闺女 被耽搁了,我们心里也跟刀剜一样难受。这场事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们做牛做马也要偿清你 们王家!”妙芝爹吼着说:“不要叫我亲家,我不是你们什么亲家!你们做牛做马也偿不清, 妙芝的名声算是被平善这个畜生给毁了!我就下午找人把所有的彩礼都退给你们。妙芝,咱们 走,跟爹娘回家!”妙芝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爹走过去拉她的时候,她却猛地甩开了手说 :“爹,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平善回来,他肯定会回来的。”气得妙芝爹一巴掌甩到她脸上 说:“那家伙是个残废你懂不懂?你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他有啥好处?何况是他把你扔下不管了 ,你还有脸在这呆着没有?”妙芝娘也哭喊着去拉妙芝说:“妙芝,听你爹的话,快跟娘回家 去。你咋这样死心眼哩?”妙芝却死拉着桌子不放。妙芝爹一阵怒火冲心,把腰里的烟袋掏出 来就往妙芝身上抽,边抽边喊:“我让你强?我让你强?”妙芝忍受着雨点般的抽打扔是抱紧 了桌子不松手。妙芝爹打到最后便清楚自己这个强闺女是不会回心转意了,他把烟袋啪地掰成 两截说:“好,既然你这样不顾及我和你娘的脸面,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闺女,你也别再叫我 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的事我再也不会管了。”说完便拉着千哭万喊的妙芝娘走出了平善 家的大门。泪流满面的妙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说:“爹娘,闺女不孝,惹二老伤心了。”跟 着便是三个响头,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那三声沉重的闷响。 妙芝就这样在平善家住下了,平善爹娘还是担心她晚上万一想不开出个啥事,便叫平 鹃过去陪她睡,妙芝索性便让平善的二妹平梅也搬到了新房里去。她对平善的爹娘说平鹃一来 陪自己,晚上就剩平梅一个人睡了,平梅年纪还小,晚上起床撒尿时肯定会害怕。两个人跟着 她住,她晚上还可以辅导辅导她们功课。平善爹娘晚上躺在床上说起妙芝的贤惠时,感动得老 泪纵横,想到唯一的独苗平善又不知在哪受罪,更是成晚上睡不着觉,总之,这老两口就跟遭 了虫灾的树一样,很快就见枯萎了。 妙芝便全心全意地当起了平善爹娘的好儿媳妇、平善妹子的好嫂子。她经常天不亮就忙活 着在灶间给全家做饭,那饭是一天一个花样,今天吃烙饼,明天吃花卷。没事的时候她还给平 鹃和平梅梳梳头,平鹃和平梅乱糟糟的头发经她一打理,看起来油油亮亮、平平慰慰的。她甚 至还给平善爹娘一人织了件毛衣,村里的婆娘经常能看见她抱着一团毛线去向毛线工夫很好的 五婶请教,那模样认真极了,好象平善没有离家出走一样,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忧愁和焦灼 。 槐花村那些婆娘起初非常不理解妙芝的举动,她们认为妙芝是被什么鬼神迷了心窍,要不 怎么没用的平善都跑了,她还一心一意地在人家做媳妇?西民媳妇惋惜地说:“真是读书越多 的人脑子越糊涂,她咋就恁一根筋哩?那模样水灵地能掐出水来,还不赶紧趁着年轻再找个人 家算了?”时间久了,她们便对妙芝生出敬重来,毕竟一个女人能在别人家里一年到头毫无怨 言地操劳是非常不容易的,单是妙芝对平善爹娘的孝顺劲上,槐花村就找不到第二个,何况是 平善不在她身边?这些婆娘聚在一起说起妙芝时,便再没有讽刺和挖苦了,只是摇头叹息平善 没有好福气。贵友媳妇惋惜地摇着头说:“真看不出来,平善是个不能种籽的货!”二强媳妇 说:“怎么看不出来?平善长得眉清目秀的,跟个闺女家似的,你见过长得恁好看的后生?唉 ,可惜了,是个绣花枕头,只是苦了妙芝那个稀罕人的闺女,天天在家跟王宝钏似的盼着他! ” 平善这一走,可苦坏了村长,播音员没有人做了,他经常得自己动手去广播。他的年纪大 了,对那些奇奇怪怪的按扭很是生疏,经常是开了就不知道怎么关,还老把扩音器弄出刺耳的 尖哨声。于是他便寻思着再找一个播音员,找谁呢?他思前想后地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播 音员还是找个年轻点的好,可槐花村那些后生的声音都跟破锣似的,没有一个抵得上平善的声 音,更别说让他们说普通话了。晚上他躺到床上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婆娘看他这样便问是 怎么回事,听他说完,婆娘用手点着他的都说:“平日里看你处理那些大事跟个诸葛亮似的, 怎么今天这点小事反倒难住了你哩?这不简单吗?妙芝呀,找妙芝啊!平善原来老带她去播音 室,想是她也会两下子。再说了,妙芝的声音嫩生生的,肯定不比平善差!”村长的思绪顿时 跟黑屋里打开了一扇窗子一样亮堂起来,他高兴地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哪?看不出来我 媳妇比我还强哩。”于是他满意地朝自家婆娘的屁股上拧了一下。 妙芝已很久没去过那个播音室了,当他从村长手中接过播音室的钥匙后,心狂跳地连她自 己都能听得见,好象平善就在那播音室里等她一样。她甚至是有些庄重地打开了播音室的门, 里面的一切她都熟悉,但好象又很陌生。当初平善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吻了她,想起来好象还是 昨天的事哩,现在平善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平善,你为啥要走啊?”妙芝闭上了眼睛, 便有两股清泉似的泪水滑落下来。妙芝伤感了一会,便端了盆水,拿起门后挂的抹布开始擦拭 。播音室里有张桌子,是平善原来用过的,好多情书平善就是在那上面写给妙芝的,现在那张 桌子上积满了尘土,妙芝温柔仔细地擦拭着,好象那张桌子是块易碎的宝贝。 打扫了一上午,整个播音室总算看起来有点样子了,跟原来平善在时一样干净。妙芝还从 家里端了盆指甲草放到窗台上,这下整个播音室看起来生机昂然的。村长后来过来查看时,满 意地点点头,对妙芝说:“这个屋就交给你了,好好干。” 于是槐花村的播音员又变成了王妙芝,她很是喜欢这个工作,因为那是平善原来干过的哩 。她第一次广播时,槐花村的老老少少听着她的声音就跟喝糖水似的自在,连七爷也撅着胡子 夸她说:“妙芝这闺女的声音是真甜,连咱村的槐树也在支着耳朵听哩。”妙芝甚至比平善工 作得还要出色,她每天早上七点开始准时地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到中午她也学平善放 几段戏曲,下午六点要是村长让她念些文件,她就念文件,要是没文件了,她就在收音机里找 个儿童节目放给村里的娃娃听,搞得村里的娃娃一到下午六点就谁也不吵不闹了。有时,村里 的娃娃要是流感闹得严重了,她就去镇上的书店抄些防治措施,在广播上一项一项地念给村里 的婆娘们听。到六一儿童节时,妙芝还去和小学校的校长商量一下,让一群娃娃去播音室里表 演节目,那些个娃娃在广播里又是念诗,又是唱歌,听得他们的爹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歪嘴 桃也听到小德治在广播上五音不全地吼了一首儿歌,喜得歪嘴桃再见到妙芝来店里买盐时,她 非多给妙芝多称半斤。总之,槐花村不论是谁提起妙芝都会竖着大拇指夸。 平善走后,村里的老年人还发起一场事。他们坚持认为席川小闺女的死和平善的出走都是 神怪罪下来的缘故,他们在村长面前用拐杖捣着地说让他去看看庙里的菩萨有多破旧了。村长 很是为难,按道理说他是个干部,不应该提倡封建迷信,但他也知道村里的人都信这个,如果 他反对的话,肯定遭到怨言。最好的计策就是来个不管不问,不反对也不表态。于是在这些老 年人面前,他为难地措着双手说:“哎呀,不是我不管,实在是村里没有多余的钱去重修啊。 上次镇长下来转的时候还让我赶紧把小学的那几座危房翻修一下哩,我连这个钱都掏不出来。 要不这样吧,你们自己在村里搞一下募捐,谁愿意出钱谁出,筹到钱了你们就去重修吧。”于 是那些老年人便每人拿个布口袋和破本本在村里搞募捐,只要是捐钱的人都在本本上签个自己 的名字,到时庙修好了,会在庙前的石碑上刻上募捐人的名字。这几个老年人一出头,村里立 刻有好多人响应。这些平常很俭省的人一听说要修庙宇,都纷纷慷慨地掏出钱来,他们认为这 上个月发生的事确实很蹊跷,肯定是神怪罪的缘故。即使有几个人不太相信这个,一听到那些 老年人吓唬他们说再不修庙,也许灾祸就会降到他身上,他们也就一个个把钱掏出来了,毕竟 花上十几块钱买上个安心还是很值得的,况且万一真像那些老年人说的呢? 轮到平善家时,妙芝却死活不同意捐钱,她说这是封建迷信,村里的小学盖的还没有庙好 哩。那些老人很是生气,他们说:“妙芝呀,你真是年轻不懂事,神要是怪罪下来可是不得了 哇。平善出走就是一个证据!”提到平善,妙芝唬地变了脸色,她腾地站起来说:“不捐就是 不捐!今天我说什么也不会掏钱!”村里人还是第一次看见温柔的妙芝发脾气,一个个都吓住 了,便纷纷没趣地走出去了。倒是平善爹娘回头悄悄地拉住了一个搞募捐的老头,塞给了他们 十元钱。他们心里非常祈求平善能早点回家,他们认为要是在庙宇重修上做点贡献的话,菩萨 也许会让他们一家人团圆的。 没过几天,这些老头老婆儿们竟真的把庙宇重修的钱筹够了,那原本破旧的庙宇经过 整治居然很有些金碧辉煌的样子。由于这几座庙坐落在槐花村最高的位置,所以大老远就能看 见庙顶上金灿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很是有气势。据说那庙里还新塑了一个千手观 音菩萨,丰满慈祥的菩萨全身上下长满了手臂,那些密密麻麻的手上搁着照妖镜、戒指、宝剑 ,看的人眼花缭乱。这庙一经过重修,名气便大起来,连其他村里的老婆儿们也挎个篮子,里 面盛着香火、供奉,颠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来拜菩萨了。平善爹娘也背着妙芝偷偷去拜过一回 ,他们虔诚地跪在脏兮兮的垫子上含着眼泪祈求菩萨早日让他们的平善回来。 满仓的娘也买了些香烛气喘吁吁地爬到庙顶上去拜,她是想祈求菩萨让全家多子多福的。 她刚跪下没多久,木舟娘也上来了。她一看到满仓娘就大呼小叫地说:“满仓娘,你还没拜完 呢?赶快回去看看吧,你们家大儿媳妇买了件稀罕物回来,你们家那个商店都快站不下人了。 ”满仓娘便问是什么稀罕物,木舟娘说她也不知道,只听说是个方方正正的匣子,里面装的有 人,跟真人一样,又唱又跳的。满仓娘听了半天也不明白这是个啥东西,只是嘟囔着说:“她 可真会花钱,这个玩意少说也得上千,与其买个耍的玩意,还不如买一头牛耕地。”说完话, 满仓娘也没心在那拜了,匆匆地收拾了篮子就下去了。 满仓娘连家都没顾得上回,就拎个篮子到了歪嘴桃的商店,果真像木舟娘说的那样,店里 挤的连只脚都进不去了,连七爷也拄着拐棍来看热闹了,人们都兴奋地吵吵着,说是这下把戏 台子搬到家里了。满仓在人缝里看见了他娘,赶紧招呼让她挤进了柜台里面,她这才看清楚柜 台上真的摆着一个黑色的匣子,里面正有一群人在唱唱跳跳的。她惊奇地问满仓那叫啥,满仓 说:“娘,这叫电视机。里面什么都有,往后你不用跑到戏台子下听戏了,搬个凳子坐到这可 比戏台子听得清楚多了。”满仓娘虽是觉得新奇,还是有点斥责地问他:“是你做主让买的? 整天就知道花钱,才挣到了几个钱就烧成这样?”歪嘴桃在旁边喜气洋洋地说:“娘,是我去 城里搬回来的。人家城里家家都有个电视机在家摆着,咱也赶赶时髦,不过咱的只有18寸,还 是比不过人家哩。娘,你以后要是没事就来店里看电视吧,可有意思哩。”满仓娘因为歪嘴桃 不愿再给她生孙子的缘故,一直和歪嘴桃别着气,听到歪嘴桃那样说,她没好气地说:“地里 还有一堆活等着我,我哪有闲工夫来看?”歪嘴桃讨个没趣,便不再理她。满仓娘便气呼呼地 挎着篮子走了。 以后的日子,歪嘴桃的店里就成天挤满了人,尤其是娃娃,放了学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跑 到歪嘴桃的店里看电视,电视里不管放什么他们都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娃娃简直是快羡慕死德 治了,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高高地坐在柜台上看。德治在学校的地位竟因为这台电视机而空前的 提高了,许多娃娃都跟在他屁股后面讨好,因为德治要是高兴了,看电视的时候就会把他安排 在前面。歪嘴桃的店因为这台电视的缘故生意也好了许多,有些人因为经常赖在她店里看电视 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时不时买包烟或是买袋瓜子什么的,歪嘴桃也乐得接受。 歪嘴桃刚把电视买回来那阵,刚好赶上电视里热播《西游记》。《西游记》里那只叫孙悟 空的猴子简直把那些娃娃的魂勾走了。《西游记》每次只放一集,一集大概有一个小时,在这 一个小时中,这些个娃娃一声都不吭,他们睁大了眼睛瞪着屏幕,恨不得把所有的内容都录下 来。每集结束时他们都会恋恋不舍地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说:“要是一次放完该多好啊。”每 次放《西游记》的时候,歪嘴桃的店里便会挤得水泄不通,有时连盛豆瓣酱的酱缸上站的都是 人。因为天气已经很热了,店里就充满了人们的汗臭味,歪嘴桃是特别不爱闻这股味道的,有 时她实在受不了就会搬把凳子坐到店门口透透风,出门时她总会叮嘱柜台上的德治说:“看好 店啊,眼睛别老盯着电视。”德治还是个孩子,哪里经受得住孙悟空的诱惑,他嘴上答应着他 娘,眼睛可一刻也没离开过屏幕。 没想到有天晚上便出了点差错。这天晚上,电视演完后,歪嘴桃关了店门,却发现搁在柜 台出口处的鞭炮少了几挂。她腾地就把刚上床睡觉的德治揪起来骂:“让你看的店,你看的是 啥?咱店里的那几挂鞭炮上哪去 了?”德治知道出了事,便呜呜地哭。歪嘴桃看他一哭,更 是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上去就是一巴掌。满仓在旁边拦住她说:“不就是几挂鞭炮吗?至于打 孩子?也是怨你托错了人,他一个孩子家,一心都在电视上,哪还会帮你看店?这样吧,从明 天起,演《西游记》的时候我就来店里看着。”歪嘴桃想想满仓说的也有道理,又后悔刚才打 德治,便跑到柜台那给他抓了一把糖吃,这德治便又傻傻地笑了。 第二天晚上,那些娃娃们又来店里看电视时,歪嘴桃便留心观察着,她认为偷东西的人表 情肯定不自然。果然,她觉得秀芬家的老二儿子学锋老是拿眼睛瞄她。晚上睡觉时,德治又跟 她表功说,今天他让几个娃娃帮他侦察,有人在学锋的书包里发现了几个小炮,当时他还不承 认,说那是过年时剩下来的。歪嘴桃当下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但是她也不准备捅破了,跟一 个娃娃家计较没必要,再说几挂鞭炮又不值钱。 当天晚上,歪嘴桃模模糊糊地好象听到了几声鞭炮响,没过一会,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 点着了,火光映得商店的窗子都红红的。满仓出去看了看说;“没事,是村东头的麦垛不知被 哪家贪玩的娃娃点着了。睡吧。”于是,歪嘴桃和满仓又很快地睡着了。 天亮时歪嘴桃打开店门去倒尿盆,闻到空气中有股怪怪的香味,她正嘀咕着是谁家烧好吃 的哩,就看到二强媳妇骂骂咧咧地走过去,她问二强媳妇这匆匆忙忙地上哪去,那二强媳妇说 :“你不知道我家的麦垛烧了一晚上啊?我还准备冬天煤不够烧时使它哩,这下好,提前烧了 。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崽子惹的事,要让我知道了,非把他的耳朵拧下来不可。”歪嘴桃便笑她 说:“你可真会过日子,村里有多少年没用过柴草烧锅了。” 歪嘴桃回到店里正给满仓说刚才遇见二强媳妇的事,却听到村东头那边好象是二强媳妇尖 叫了一声,“肯定是发生啥事了!”她把洗脸毛巾扔给满仓就晃着一对奶子跑出去了。 歪嘴桃跑到时,已经有许多人在那站着看热闹了。只见二强媳妇倒在五婶怀里一个劲地抖 抖索索地说:“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歪嘴桃便挤过去问她怎么了,一向伶牙俐齿、说话 像放炮的二强媳妇这下跟被人抽了筋似的软绵绵地说;“死人了,烧死人了。麦垛里烧死了一 个人!你自己去看吧。”歪嘴桃听她这样一说,也吓了一跳,哪里还敢走过去看,只是站在边 上往那些烧得只剩下灰的麦垛里看。可不是,那一大片黑色中间真的躺着一节黑炭似的东西, 形状确是一个人,而且肚子那块好象还很大。歪嘴桃楞了一下说;“不会是疯女吧?”其他人 一想便都说:“八成是她。她老爱在麦垛上睡,而且她不是也快生了吗?烧死那个人肚子也挺 大的。”歪嘴桃猛然想起今早起床时闻到的那股味道,当时还觉得有点香,现在闻着却让她十 分想吐。众人正说着,村长他们来了。为了慎重起见,他派人先把平常疯女老去的地方都找了 一遍,确定没有以后才肯定烧死那个人确实是疯女。这下,人们纷纷叹息着,都说疯女的命真 是比黄连还苦,年纪轻轻地就成了疯子,被人搞大了肚子却连孩子的爹是谁都不知道,躺在麦 垛上睡觉却被不明不白地烧死了。五婶摇着头说:“唉,人的命天注定哟!可怜这肚里的孩子 ,还没出生哩就糊涂地死在里面了。”西民媳妇说:“这样一了百了倒也好,你不想想这孩子 生下来了会咋样?娘是疯子,爹是哪个畜生都不知道,生下来没人照顾也是死路一条,还不如 这样稀里糊涂地死!”村长虽没说什么,但暗地里也很同意西民媳妇的话,疯女真要生个孩子 出来,他作为一村之长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置哩。 二强媳妇没多会儿工夫缓过来了劲,她便又可惜起自家的麦草了,她骂骂咧咧地说不知是 谁家的兔崽子放的火。五婶家就在村东头,离这些麦垛不远,便说昨夜好象听到几声鞭炮的声 音,然后这火就烧起来了。歪嘴桃注意到秀芬家的学峰听到这话后脸色发白,好象有点站不住 的样子。他甚至是用祈求的目光看了看歪嘴桃,歪嘴桃知道他什么意思。歪嘴桃才不想拆穿他 哩,她倒有些可怜这孩子,玩鞭炮没想到烧死了俩人,他小小年龄肯定吓坏了。 村长还站在那想着什么,疯女黑炭一样的尸体就那样扔在那实在不像样子,得赶紧把她埋 了,时间长了那味道指不定还吸引几条野狗过来哩。可是谁愿意碰疯女的尸体呢?自己亲手弄 把,也觉得怪别扭。村长就对看热闹的三伙、贵友他们说:“你们找个破席子去,把她裹一下 ,埋到老窑里就算完事了。”三伙可是个精道人,他磨磨蹭蹭地说:“村长,找席子是小事, 可是碰这样的死人总是晦气,万一回头疯女的冤魂缠着我不放咋办?我可是个胆小的人。”他 这样一说,本来要动手的几个人也停下来了。村长恨不得把三伙那张歪把子脸敲到肚子里,可 是他也不下不了决心亲手去碰那尸体,气氛一时很尴尬。倒是旁边很会拍马屁的孙会计会弄事 ,他把袖子一挽,对五婶说:“婶,你回家取个破席子过来,再拿一跟绳子来。咋能让村长下 手弄这事哩?还是我来吧。你再给三伙取双破手套,他不愿意脏手,那就戴上手套,到时帮我 把疯女抬到席子上就行了。”村长顿时感激得望了一眼孙会计,心想:“还是这小子会办事。 既帮我解了围,也帮我治了一下三伙这滑头。今年过年时得多给他点好处。”于是,疯女的事 就这样过去了,众人叹息了几声,也就散了。 当天晚上,歪嘴桃一群人正在店里热热闹闹地看电视,秀芬却满脸仓皇地跑来买一尺红布 。歪嘴桃问他不办喜事买红布作什么,她急急忙忙地说了句学锋可能撞邪了,便飞快地走出了 商店。 没过几天,歪嘴桃便听说那学锋当天夜里便发起高烧来,嘴里还胡言乱语的,一会喊:“ 别抓我呀,放了我吧。”一会却又模仿疯女的声音说:“你烧死了我们母子俩,我要你偿命! ”直直折腾了一夜,忙得秀芬和他男人又是挂红布,又是叫魂,甚至还拿桃木抽他了一番,最 后看他的烧还是不退,这才慌着把诊所的医生叫过来开了些药,天亮时分那学锋终于好转,偎 在秀芬怀里沉沉的睡去了。歪嘴桃当时听完后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歪嘴桃等店里的人散尽了去关店门,却发现门槛那似乎放了一个盒子 ,走近了看却是那天丢的鞭炮,只是少了两根响雷、一串小鞭,其他的都丝毫没动。歪嘴桃四 下里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她心里清楚地跟明镜似的,对着外面拐弯处的角落喊:“你回去 吧,我不会说的。以后学好点就行了!”满仓问她一个人在那喊啥,她便一五一十地向满仓说 了,说完后又叮嘱他千万不可再告知别人。满仓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臭小子惹的祸。他 这下惹的祸够大的,害死了两条人命。”一时间满仓又觉得歪嘴桃十分可爱,便笑着说:“看 不出来,你的心倒这般好。俺的媳妇可真了不起呀。”说着便对歪嘴桃动手动脚的,歪嘴桃朝 已经睡着的德治撇了撇嘴,示意他轻些。这一晚,满仓和歪嘴桃是万般地温柔,歪嘴桃这次居 然是有些主动,弄的满仓很有几分冲动。事完后,歪嘴桃才想起来刚才没带那个东西,满仓说 :“哪会有那么巧就怀孕了?真要是怀孕了,倒正合了我的心愿!”歪嘴桃便照他背上轻轻捶 了一拳,满仓受了一下挨却是十分地受用,他笑着说:“真看不出来,你也会温柔。”两人躺 好后,歪嘴桃突然开窍,那些感情好的夫妻八成是和床上这点事有关的。歪嘴桃便问满仓:“ 你们男人那个的时候是不是都喜欢温柔点的婆娘?”满仓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别人怎 样,反正我喜欢你温柔点,谁愿意跟头母豹子那个?”歪嘴桃就又笑着打满仓。这对老夫老妻 此刻看起来居然很是恩爱的样子,时间真是能改变一切。他们当初就好象明矾和冰块一样毫不 相同,经过时间的炙烤,就融化在彼此之中了。歪嘴桃躺在那想:“也许真应该再给满仓生个 娃娃了。农村还是多点娃娃好。” 说话间,槐花村的麦季就到了,那些大片大片的麦子连在一起发出催人的香气,让槐花村 的人们体内涌动着一种喜悦、迫不及待的情绪。那金黄金黄的麦子在他们眼里可是如金子一般 珍贵,人们吃饭要靠它,穿衣要靠它,甚至娃娃们上学的学费也是靠它换来的。看到那些麦子 仿佛致意一样在风里点着头,他们晒成黑色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收麦也是讲时候的,收的早了,麦里含的水分会太大,等到一晒干就光剩下个干瘪的壳壳 ;收得晚了,麦穗就会全掉到地里头,因为麦穗和麦杆相连那部分一晒干的话,是非常的脆的 ,要是麦子都掉到地里头那不就是作孽吗?所以,槐花村的人这两天一见面问的都是:“你家 的麦收了没?”家家已经早早地把镰刀磨得铮亮铮亮的,还都把运麦子的架子车和绳子都准备 好了,连娃娃们的学校也为了麦季的到来特意地放了假。槐花村的人们这两天跟要上战场的战 士一样亢奋。 只要一家开始收割,其他家就会再也按奈不住了,就跟遇到风的火苗似的,家家都拉着架 子车出动了。这时候你往田地里看过去,家家无论老小都弯着腰在田里劳动。一般都是父母在 前面割麦子,那些麦子倒下时发出好听的声音,跟下雨似的。这些庄稼人暴晒在日头下,即使 再累,听到这沙沙的声音,也觉得心里舒畅得很。娃娃们则挎个篮子跟在后面拾掉落的麦穗, 他们是很不专心的,拾着拾着就去捉蚂蚱了,听到大人在前边骂时才又赶紧拿起篮子。这时, 偏有些会做生意的小贩竟把冰棍卖到地头上来了,他们拖长了声音一吆喝:“冰棍哎---甜丝 丝凉冰冰的冰棍哎---”那些娃娃的魂便全丢了,他们的眼睛全溜着冰棍箱子看,心里恨不得 长出只手去偷一支。大人是早就看见了娃娃馋得要命的眼神,其实他们心里也是渴得火烧火燎 了,但他们就是不搭理卖冰棍的,直等到卖冰棍的识趣地背着箱子快要走时,他们才扬起声问 句:“冰棍咋卖的?那些娃娃眼中熄灭的火焰腾地就又燃起来了,他们跟猴子一样兴高采烈地 扔掉篮子跑过去围住冰棍箱子。于是不一会,全家每人手里都有一支红色或绿色的冰棍,娃娃 很小心地舔着,很满足的样子,大人则板起脸孔说:“这下如意了吧?一会再不好好拾麦,非 把你们的耳朵拧下来!” 到了晚上,心急些的人家会趁着月亮就打起麦子来,打麦机发出嗡嗡的声音,使得槐花村 的夜不再像坟一样寂静。大多数人则是搬个凳子坐到晒场上乘凉,他们说:“割了一天了,该 休息休息了。反正麦子运到晒场上了,不着急打。”晒场上还扯了个电灯,把整个晒场照得亮 堂堂的,许多灰色的蛾子就在电灯周围扑扇着翅膀,娃娃们则在各家的麦个垒成的垛中间追追 打打。平常这些娃娃做完了作业就被爹娘呵斥着去睡觉,但是在麦季中就可以破例了,他们在 麦垛上蹦蹦跳跳的,兴奋地喊叫着,大人看见了也并不斥责。大人们在渐渐有了点凉风的夜色 中,闻着麦子发出的清新香气很是惬意,于是他们就开始聊起天来。他们聊聊哪家的婆娘又生 了个娃娃,聊聊许多年前的回忆,甚至还会聊聊当前的政治形势,当然他们的见解都是很简单 肤浅的,让有学问的人听起来甚至会发笑,不过他们在说出自己的看法时,却都很是认真得意 的。 夜渐渐地深起来,有些人就会熬不住回家睡了,有些人就睡在晒场上不走了,他们说:“ 躺到麦垛上软和和地,还能吹吹凉风,多自在。”没多会,整个晒场上就静悄悄的,人们发出 均匀的鼾声,只有那些蛾子依旧在电灯周围扑扇着翅膀。 天刚刚蒙蒙亮,大人就会把还在流着口水睡觉的娃娃们揪起来了,新的一天到来了,他们 又得投入战斗,直到把所有的麦子都运回家中,他们才算是松了口气。 没过几天,晒场上、各家的房顶上摊得都是新打好的麦粒,等这些金黄的麦粒晒好了阳光 ,人们把它们装进了仓里时,这个麦季才算是彻底结束。于是,磨得铮亮的镰刀又被挂到了墙 上,架子车又被树起来放置。家家的婆娘都会用新麦磨的面蒸上一回馒头,这种馒头格外香些 ,娃娃们都会比平日多吃两个。 那两天,歪嘴桃也关了店门去地里劳动了。满仓家还没有分家,他们家的人多,地也比别 人多,歪嘴桃每天都是天刚亮就得起床去割麦子。因为好久没下过地,歪嘴桃猛地站在热辣辣 的太阳下很是不适应,于是她不住地跑到地头去喝水,满仓三弟刚过门不久的媳妇便撇着一张 嘴阴阳怪气地说:“整天坐商店的人就是和咱不一样,怕是受不了这种苦了吧?”歪嘴桃顿时 气得一口黑血憋在胸中。她看着二媳妇撅着的猪一样肥实的屁股,恨不得一镰刀砍下去。一个 上午,她都黑着一张脸不说话,满仓以为又是自己哪得罪她了,便殷勤地主动把歪嘴桃那边的 麦子多揽过来了两行。 晚上歪嘴桃躺下了,便对满仓絮叨今天的事,她气呼呼地说:“真不看出来老二家的媳妇 是那样的人,说话跟往人身上戳钉子一样毒!”满仓便说:“嗨,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哩。 她再说,你不理她就是了。何必生这闲气?”歪嘴桃嚷嚷着说:“不理她?说的轻巧!她说话 那么尖酸,句句都钉到你的心上去,你能不理她吗?”满仓不耐烦地转个身说:“那你还想怎 样?你能拿张胶布把人家的嘴封上?”歪嘴桃便斩钉截铁地说:“分家!分了家就谁也不用管 谁了,到时我用得着看她的脸色?”满仓腾地就坐来了,提高了声音说:“你疯了?你又不是 不知道爹娘的脾气,他老俩觉得分家是件丢人现眼的事,还不如拿鞋底扇他俩的脸哩!咱要是 跟他提分家,他俩还不把咱撕吃了?”歪嘴桃也提高了声说:“爹娘的脑子太硬了,村里那么 多分家的,日子不都过得挺好的?还少了好些争吵!”歪嘴桃还想说什么,满仓卷起凉席说: “我去外面睡,屋里太热了。”说完,就拿着东西出门了,也不管背后被歪嘴桃的鞋砸了一下 。 麦季过去了,歪嘴桃又回到店里,不知怎么回事,她老是觉得身上有点不对劲,刚开始她 还以为是前几天累的,过了有半个月,她才想起见红的日子已经过了10天了,裤头上还是干干 净净的。她心想:“不会是那次怀孕了吧?”又想:“不会就那么准,就那一次没给满仓的那 个套东西就中了?兴许是见红的日子推后了,以前这样的情况也是有的。”可是又过了半个月 ,她还是没见红,于是她便有点怀疑了。本来她想去卫生所里让人瞧瞧,但又不好意思,怕人 家笑话她一个老娘们连自己有没有怀孕都不知道,于是她便一直猜猜疑疑地又过了半个月,一 直到她有天吃饭的时候闻到油腥气吐了,她才终于肯定她是又怀上了。她记得上次怀德治的时 候也是这样的。一时间,她对满仓又气又恼。 满仓送后晌饭的时候,歪嘴桃便使劲揪着满仓,把他拽到了柜台后面,对他说了这个消息 。满仓一听,高兴地拍着腿说:“好啊,好啊,我又可以添个儿子了。以前说过你是块好地, 没想到你还真灵,一次就长苗!”歪嘴桃气得不行,一把把满仓搁在她肚子上的手打掉说:“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我告诉你,想要这个孩子,没门!我明天就去镇上的医院把他打掉!”这 满仓惊得差点把碗撞倒,平常在村里,那些男人老是嘲笑满仓说:“你家歪嘴桃跟你娘似的, 她说啥你听啥!没想到满仓还是个好男人,那么丑一个婆娘还当块宝看!”满仓每次听了,总 是嘿嘿地笑,也不搭理,他觉得歪嘴桃挺好的,除了脾气坏点,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这次他居 然也朝歪嘴桃发了脾气。他说:“你一个婆娘家整天都搞啥?怀上了娃娃你不要,谁家婆娘像 你这样?你一个农村妇女整天想学人家城里的阔太太,跟我结婚三年才怀上德治,每次跟你那 个还让我戴‘奶嘴’,没跟我商量就花了一千块买台电视,这些我都忍了,不跟你计较。可你 这次做得也太过分了,把娃娃打掉?亏你想得出来!这是要折寿的事哩!农村谁个家里不是有 个三个四个的,你才生第二个咋了?你要是把娃娃打掉,我满仓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婆娘!”满 仓一下子恶狠狠地说了这么多,倒把歪嘴桃吓愣了,她没想到平素绵羊似的满仓也会像只老虎 ,竟然也没还嘴。 到了晚上,满仓躺下了,歪嘴桃居然破天荒地主动靠近满仓,那对大奶子一碰上满仓,满 仓就熬不住了,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事完后,两人就言归于好了,歪嘴桃替满仓擦着头上的 汗说:“想要孩子我就给生呗,干嘛发那么大的火?不过,我有个要求,就是你瞅个空跟爹娘 提出分家!”满仓没料到歪嘴桃会来这样一手,一时倒没话说,两人刚和好,他也不好再发火 ,可是他也知道跟爹娘提出分家,爹娘是死活不会同意的,自己反倒迎风撒尿---落下一身臊 !他想先哄住歪嘴桃再说吧,于是他便答应以后找个时间跟爹娘提一下,歪嘴桃居然高兴得像 电视上那些男女一样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没想到分家这件事倒没让满仓为难,那几天他正思量着怎么跟歪嘴桃交代哩,没想到老二 和媳妇在屋里自己偷偷地包饺子吃被满仓娘发现了,满仓娘当时气得手直抖,回屋跟老头一说 ,当天晚上老两口就把全家上下都叫到院子里商量分家的事。最后说定满仓、老二、老三、老 四这几个结过婚的人都和满仓爹娘分开另过,每人一处屋子,这几家每月必须给满仓爹娘些生 活费。老五、老六、老七还小,先跟着满仓爹娘吃饭,但他们三个结婚时,前四家必须交出一 部分钱用于办亲事。满仓爹娘当时还把家里的一些东西也分给了各家。分家的过程中,那些个 儿子、儿媳妇没有一个人敢出口大气,但他们全都支着耳朵听自己得到了点什么东西,偷偷在 心里比较着。歪嘴桃因为有个商店的缘故,分到的屋子便比别人差些,每月的生活费交得也比 别人多,她心里很是不服气,但也没敢提出来。 晚上回到店里,歪嘴桃忍不住向满仓抱怨,满仓便说:“我的姑奶奶,分家不是你夜里做 梦都想的事?这下分完了又开始嘟囔。分家肯定有吃亏的有占便宜的,你就忍了吧。”歪嘴桃 想想也是,再加上这个商店今天算是完全归到她名下,她便又高兴起来。她笑着说:“你原来 还不敢向爹娘提这事,这下一提不就马上分了?真是的!”满仓知道她误会了,但也不去捅破 ,再把老二的事说出来还不知歪嘴桃又会唠叨些什么呢。 分过家之后,歪嘴桃和满仓几乎全天都是呆在商店里了。没过几个月,歪嘴桃的肚子就跟 吹气似的鼓起来,这次怀孕不比上次,上次怀德治的时候,满仓爹娘还是让她照旧下地,这次 分了家,满仓一个人把地里的活全包了,让她一个人看着店就行。槐花村的人便都能看到歪嘴 桃挺着个肚子站在柜台里和人说笑,那些去她店里买东西的人都问:“什么时候生啊?”歪嘴 桃还托去镇上书店查资料的妙芝帮她买点青李子回来。她说嘴馋,就想吃那玩意,妙芝笑着说 :“酸儿辣女,怕是嫂子又要生个大胖小子了。” 过了年没多久,歪嘴桃却生下了一个黑胖黑胖的闺女,这闺女除了嘴,其他地方和和歪嘴 桃长得一模一样。满仓娘去瞧了瞧,回去对满仓爹说:“也是个长大嫁人发愁的货!”满仓倒 不介意生了个闺女,他说:“一个儿子一闺女,齐了!”歪嘴桃很是怜爱这个丑闺女,每天在 店里抱了她给来买东西的人看,看到那丑闺女咧着嘴笑的时候,她总是大惊小叫地叫满仓看, 她还绞尽脑汁给自己的闺女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雪云。二强媳妇背地里笑话她说:“还雪云哩 ,分明黑得跟煤球似的!” 时间一眨眼地过去,那雪云已经会满地跑了,歪嘴桃便感叹时间过得跟流星似的快。槐花 村每年生生死死的事太多了,那些长着黑葡萄眼睛和红色肉脸蛋的娃娃一个个被生出来,仿佛 吹气似的转眼就长得老高,而他们的爹娘却仿佛被抽空了一般,眼睛钝了,人也钝了。爹娘老 去的时候,他们的娃娃又会生出新的娃娃,一代一代,一年一年,槐花村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槐花村的人是很容易老的,因为他们的下一代在催着他们老,然而他们又是极不容易老的, 因为时间在槐花村这里仿佛停止了。 槐花村除了那些槐树每年长高些外,其他的地方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村里的大队部的楼 都几十年了,还是稳稳地矗立在那,斑斑驳驳的墙仿佛一张老人的脸。村头那棵最老的槐树已 经长了快一百年了,每年春天还是会不早不迟地发出鲜鲜绿绿的叶子。每年冬天过去时,总会 有几个老人熬不住了死去,又有一群娃娃争先恐后地生出来。 槐花村的人们挤在歪嘴桃的店里看电视的时候,也会吧砸着嘴羡慕电视里那个世界。电视 让槐花村的人们惊呆,原来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出门是不用走路的,生孩子是要到医院的, 吃水是不用到井里挑的,有事是可以打电话的,夫妻感情不好是可以离婚的,搞对象的时候没 结婚是可以同居的,闺女家的裙子可以短到大腿根,男人家洗澡的时候还要找几个天仙一样的 女子又捏又搓……电视带着外面世界的精彩和绚烂袭击了槐花村虽然电视里的生活仿佛画历上 的漂亮女子一样,可望不可及,虽然他们的谋生本领只有种地,但他们那张饱经风吹日晒的脸 上却带着向往的表情说:“什么时候咱也过上一回城里人的日子!那才叫不白活一回哩!”娃 娃们仰着一张小脸,用嫩生生的声音说:“长大了,我要上青蛙(清华)大学!我也要坐四个 轱辘的小车!” 羡慕归羡慕,向往归向往,槐花村的人们除了种地找不到其他的出路,离了地你能干啥? 能像人家一样上班吗?不能!所以槐花村的人们羡慕过后,总是叹口气说:“唉,还是老老实 实地种地吧!什么时候捡到一箱子钱了再像电视里那样活。”于是槐花村的日子还是像原来一 样过着:男人们勒紧了裤腰在地挥舞着锄头,大大的汗珠砸落在黄色的土地上;婆娘们每天操 劳着家里的吃喝,得空养几只鸡,等下了蛋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回的钱又变成油、盐、醋;槐 花村的姑娘都是想尽办法嫁到外村去,有的甚至嫁到别的镇上,她们说:“就是离娘家远些, 也不在这穷地方受哭。”娃娃们背着书包上学校念书,念到初中毕业就不再念了,识几个字就 行了,该回家帮爹娘干活了,再过几年就该找个媳妇成家了。偶尔有学生考上大学,也是凤毛 麟角,四五年才出一个,且是出去了就不再回到槐花村。 不知不觉,妙芝已经在槐花村当了三年的播音员了,三年中,她每天按时在播音室和家中 往返着,虽然她的腰身依然和做姑娘时一样苗条婀娜,但她的脸上却是再也没有和平善相爱时 的那种激情和光彩,槐花村的生活将她历练得越来越平静,她找不出什么事情让自己激动,人 们爱看的是电视,已经没几个人愿意听广播了,出走的平善也从未来过一个信,让她有时想起 跟平善结婚跟做了场梦一样。等平善原来是她一个坚定的信念,现在却变成了一种习惯。她有 时甚至忘了她是在等平善回来,连平善爹娘有时也觉得妙芝跟原来就在他们家似的。平善全家 都早已习惯了没有平善的生活。 这天,妙芝正和平善娘坐在院子里闲聊,村长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着妙芝的机会来了 ,弄得平善娘和妙芝丈二和尚摸不着后脑勺。村长便说:“镇上新建了个电视台,这么大的事 你们都不知道?虽说咱村就歪嘴桃家有电视,但听说人家邻村都是家家有电视了,镇上的电视 一多,新上任的镇长便商量着弄个电视台,他还出新花样说要找一男一女两个新闻播音员,而 且实行什么公开招聘制,只要是觉得自己行的都可以报名参加。妙芝呀,你形象好,去肯定能 被选上!”妙芝却是有点信心不足,说:“全镇那么多人呢,咋就会偏偏选上我?我当个咱村 的播音员还行,要是让我上电视,我可肯定不行,我不去。”村长很不满意:“年轻人家,咋 一点朝气都没哩?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替你报名了,你得去!你要是被选上了,也是咱槐花 村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哩。”妙芝听村长这样一说,知道没什么退路了,再加上平善娘也是鼓 励她,她便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就试试吧。”村长喜气冲天地说:“那你就好好准备吧,这 两天村里的广播可以先停了。半个月后参加比赛。”听得妙芝的一颗心咚咚直跳。 妙芝也是个有心人,一旦要干什么是很认真的,晚上她拿了份报纸试着用电视上播音员的 口气念给平鹃和平梅听,平鹃很圆滑地说:“嫂子,你念地真好哩,到时去指定行!”倒是小 点的平梅憨憨地说:“老是觉得和人家电视的差点什么。”妙芝便很着急,决定明天和过去考 上大学的同学联系一下,看有没有人帮着指点一下。晚上三个人躺下后,平梅有点伤感地问妙 芝:“嫂子,万一你被人家选上了,你就出名了,你还会不会在咱家了?”妙芝听得笑起来, 亲昵地摸了摸平梅的头说:“傻女,你说呢?这就我的家,我不回这回哪?”平梅和平鹃听得 眼泪汪汪的。平鹃擦着眼泪说:“嫂子,你咋这样好哩?我哥到底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你这样着 魔呀?”妙芝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平鹃会提起这个,要是以前平鹃问这样的问题,她会毫不犹 豫地说:“我喜欢他呗!”现在想想,好象不全是喜欢了,就跟放了一夜的饭菜一样,变味了 。平梅看她在那愣着,就嚷嚷着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在人家家电视上看的,男的和 女的要有爱情,就会这样。上次我看的,有个女的都死了,那男的还是天天惦记着她。”爱情 从不满十二岁的平梅嘴里说出来感觉很是拗口,妙芝和平鹃笑得肚子都疼了。笑罢了,妙芝却 感到心里空得慌。她想: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第二天,妙芝跑到大队部给一个上大学的同学打电话,那同学说他们那届还真有个女生上 了个和播音有关的学校,便把电话号码告诉给了妙芝,妙芝打过去后,那同学很是热情,给妙 芝说了几点注意事项后,又说省城就有个亲戚在电视台工作,把地址给妙芝留下,让妙芝去找 他辅导一下。这边妙芝是千恩万谢,顿时感觉信心倍增。 妙芝这边回去给平善的爹娘一说,他们很是支持妙芝去省城一趟,他们老是觉得亏欠妙芝 ,所以找着机会总想给妙芝补偿一下,这次既然是对妙芝的前程有用,他们当然举双手赞成了 。平善爹还把去省城的路费都给妙芝掏出来了,妙芝回头却又悄悄地把钱压到了他们枕头底下 ,她是个懂事的闺女,知道那场喜事已经把平善家快耗费空了。 妙芝是第一次到省城,一下车她就快晕了,马路上的车一辆一辆生着风跑过去,她还从来 没见过那么多车哩。路也是平展展的大马路,不像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那些矗立着的楼房把 她的眼睛都看花了。总之一到省城,妙芝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小得跟一只随时会被别人踩死 的蚂蚁一样。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冲动地就跑到省城找一个从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她拿着 那张写着地址的小纸片,拎着一小袋待会准备送人的绿豆,七绕八绕地鞋都快磨破了,总算是 问到了那家人的楼下。 那家的女主人开门时,看到妙芝愣了一下,然后就很警惕地问妙芝干嘛,听妙芝说明来意 之后,她很是不情愿地把妙芝让进去,看也没看妙芝拿来的礼物就扔在了门边上,而且她很不 礼貌地拿出两个塑料袋来让妙芝套到脚上,说是妙芝脚上的土会把地板弄脏。妙芝低着头套塑 料袋的时候,委屈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坐在宽大的客厅里等男主人下班时,能感觉出来女 主人投过来那一束束鄙夷的目光。妙芝是个有骨气的姑娘,她把头抬得高高的,背也挺得直直 的,她对自己说:“你不比别人少条胳膊,干吗胆怯?”男主人下班时,妙芝才感到一丝温暖 ,男主人听妙芝说明了来意,亲自给妙芝倒了一杯茶,还热情地对妙芝进行了好多指导。男主 人还拿出自家买的摄影机给让妙芝现场念了一段新闻拍下来,然后又播放给妙芝看,指出她其 中的一些毛病。男主人甚至连妙芝的发型都注意到了,他说:“你这个发型上电视是不行的, 绑两条辫子就没有播音员的感觉了,你回去得改一下。”妙芝很感激地看了看他,心想:“一 起过日子的两口子,差别咋恁大哩?”这期间,女主人催好几次男主人吃饭,可是她看都不看 妙芝一眼。妙芝和男主人一直说到过了晌午吃饭时间好久才起身告辞,虽然男主人再三挽留她 吃过饭再走,可是她却是一刻也不想在这待了,那个高傲的女主人让她感到很难受。 这次的省城之行,让妙芝懂得了好多东西,她知道了城里和农村的差别,她也领略了有些 城里人对贫穷的鄙视。虽然今天一天她受了人家很多白眼,但她一点也不后悔来省城了一趟。 因为这次出门使她再回过头来看自己在槐花村的生活时,多了许多审视的目光。她觉得那样的 日子过一年就跟过一天似的,“人不能这样活着!”妙芝心里想,所以她下定了决心要去竞争 那个播音员的位置,她知道那将会改变她原来一成不变的日子。 槐花村的人都知道妙芝要去竞争播音员的事了,这下说什么都有,你的说:“妙芝看 样子是在平善家待不住了,这一到外面心就野了,还会整天想着平善吗?”有的替妙芝叫屈说 :“妙芝那闺女心眼实,当上凤凰也不会忘了平善。再说了,人家在平善家待了这几年,真是 比亲闺女还孝顺,即使走了,也不能说人家什么!”晚上平鹃平梅就把白天听来的闲言碎语说 给妙芝听,妙芝竟一点不在意,她笑着说:“嗬,他们这样说跟我已经当上了电视台的播音员 似的!” 离正式比赛还有三天时,妙芝去镇上最好的理发店剪了个头发,她把那两条油光光、黑亮 亮的大辫子给剪了,她对师傅说:“就照着电视里播新闻那些女的发型剪。”师傅一听乐了; “你肯定是要参加播音员的比赛吧?像你这样有心的还真不多见!”妙芝还在镇上买了件西装 样式的袄,是既不沉闷也不俗气的鹅黄色,她穿上那袄后,卖衣服的老板和周围看见的人都叫 好,老板说:“这衣服我卖了有十件了,还没有一个人有你穿上好看!”那老板一高兴,还给 了个妙芝最低价,说是让妙芝穿上这衣服帮着宣传宣传。剪了头发、穿着新衣的妙芝一下子跟 变了个人似的,她本来气质就不错,这下看起来更洋气了,而且透露着一种成熟的风韵。全身 上下的泥土味一点都找不见了,俨然一个真正的播音员样子。她走在大街上,好多人走过去都 会回头看看她,背地里议论着:“这是城里哪家的姑娘,怎么来这了?”我们的妙芝已经酝酿 好一切,就等着比赛那天的到来了。 正式比赛那天到来时,槐花村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他们都想看看嘴里整天念念有词的妙芝 究竟会不会被选上。连歪嘴桃都关了店门,拉着德治、抱着雪云去了,她对德治说:“走,咱 去给你姑加加油去!” 那天所有比赛的选手都得站到一个高高的台子上,评委的桌子就摆在他们对面,这些评委 有的是镇干部,有的是知识深厚的老师,甚至还有从省城电视台请来的专业人士。妙芝听到主 持人介绍那位从省城请来的评委时愣住了,这不就是那天她跑到省城请教的那个“男主人”吗 ?她在评委台上急切地用眼光寻找着,正好和那个“男主人”的目光碰到一起,他朝她笑了一 下,还朝她说了句什么,妙芝看嘴型知道是:“加油!”本来站到台子上后心就开始狂跳的妙 芝一下子就有底了,她觉得塌实多了,原来她听到主持人一个个念那些评委的名字时吓得直哆 嗦,这下好了,评委里有个是她认识的,这种感觉跟迷路时正好遇到熟识的人一般。她感激地 朝那个“男主人”笑了笑。 选手分为男女两组,男女组分开比赛。比赛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考普通话,那些说 话还带着口音的选手一下子就被筛下去了,妙芝有一个姑在北京工作,从小就教会了她地道的 普通话,所以这一关对妙芝来说不难。第二关就是真正地坐到镜头前念段新闻,这一关就看人 的胆量和形象了。胆量好,面对镜头说话就不打哆嗦,形象好,在镜头里看起来就挺像那回事 。这第二关又筛下去好多人,好几个选手在下面说话挺利索的,一坐到镜头前舌头就跟短了半 截似的。还有些选手,在镜头前也说得可以,就是长得太对不起人了,一张柿饼似的脸在镜头 上一显,镇长就在旁边说:“不行不行!这可是代表咱镇的形象哩!”头发打过摩丝、穿着鹅 黄西装的妙芝往镜头前一坐,居然挺像那回事,尤其是她经过“专家”的指导,念新闻的口气 很是地道,连镇长都很是看中,他对旁边的人说:“这闺女看起来不错,就看她第三关能不能 过了。”第二关一过,女组就剩下妙芝和另外两个闺女了。第三关,考人的随机应变能力,余 下的选手从大木箱里抽题,这题目一般都是给你设计一个情景,让你根据情景现场说一段新闻 。这关虽然妙芝在家就想到了,可一想到自己不知会抽到什么题,她还是很紧张。也怪那天妙 芝运气好,抽到的题是她事先猜对的,就是根据今天评选播音员的事说段新闻。妙芝当时说的 一个字都不带结巴,喜得镇长当时一个劲地拍腿说:“就是她了,就是她了!”槐花村来看热 闹的人也觉得脸上很有光,他们对旁边的人说:“看见那个穿黄西装的闺女了吗?那可是我们 村的!”德治高兴得一个劲地在下边跳着脚喊:“妙芝姑!妙芝姑!”余下的两位选手运气就 没有那么好,他们抽到的题目都有点难度,一个是就路上的一场车祸发表评论,一个是就有人 经常在大堤上偷砍树木发表评论。这评论可是有难度的,不仅得把事实陈述清楚,还必须亮出 你自己的观点,这就得看选手的素养和思想了,结果那两位选手紧张得连事实都没说明白。最 后,我们的妙芝过五观斩六将终于赢得了比赛的胜利。妙芝听到主持人宣布她正式成为镇上电 视台的女播音员后,身体内一直紧绷的弦砰地一声断了,她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有种想哭的 冲动。是那个“男主人”上来给她颁的奖,他握着妙芝的手说:“祝贺你呀!你的进步可是让 我吃惊哟。以后当了中央电视台的女播音员,可别忘了我!”妙芝很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感激 地说;“要是没有您,我今天肯定赢不了。”镇长也上台和妙芝握了手,他说:“以后好好干 呀,你可是咱镇的一张脸哩。” 没过几天,槐花村有电视的人家都在歪嘴桃家的电视里看见了妙芝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报新 闻。看见妙芝出现在电视里,他们很是激动,尤其是娃娃,又唱又跳地说;“哦,妙芝姨上电 视喽!”槐花村的人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整天生活在他们身边的妙芝也能出现在电视上,以前 对于他们来说,电视里的世界是很神秘的,是和槐花村没有关系的,然而现在妙芝就坐在那里 面,这让槐花村的老老少少感觉又奇妙又骄傲,毕竟,妙芝是槐花村的人哩!自从妙芝当上了 电视台的播音员,这槐花村的人就老觉得她不是原来的妙芝了,她走到哪里人们都拿一双好奇 的眼睛盯着她看。 平善爹娘也特意跑到歪嘴桃的店里看了看电视上的妙芝,当时别人一个劲地夸他们有福气 ,平善爹娘激动得泪花花都快掉下来了,他们哆嗦着嘴唇说:“妙芝这闺女有出息哩!” 妙芝这一走,槐花村的播音员又没人当了,村长想想如今也没几个人爱听广播了,全 都一窝蜂地钻到歪嘴桃的店里看电视,也就没再费心思挑播音员,仍旧自己去播音,反正现在 去播音室只是宣读一些文件,或是通知村干部开会,文件又不是天天有,会也不是天天开。 妙芝有次从镇上下班回来,走到村口,突然想起家里的盐快吃完了,于是她便去歪嘴桃的 店里买。一进去,歪嘴桃就大呼小叫地说:“快看看谁来了?咱的大播音员来了!哎呀,可是 好多天没看见过你了。”妙芝很是不好意思,说:“我有啥好看的,惹得你这么牵挂?”歪嘴 桃砸着嘴说:“看!就是当播音员的人,说话都厉害了几分?”妙芝愈发害臊了:“嫂子,哪 有的事?我的嘴再厉害有你的嘴厉害?”歪嘴桃便笑起来 ,实实在在地给妙芝称了两斤盐。 称完后还抓着妙芝不放,悄悄地问:“听说电视台还给你分了一个房间当宿舍?”妙芝说:“ 你怎么知道的呀?我看你都适合当电视台的记者了。我也不常在那宿舍住的,除非天太晚了。 ”歪嘴桃说:“记者是啥我不懂,我可是听村里有些人说,那个模样很俊的男播音和你关系不 错?”妙芝一听,一张粉嫩的脸气得涨红,她抓住歪嘴桃的手问:“嫂子,这话你听谁说的? 我这就找他对质去!我妙芝是个什么人大家都清楚!”歪嘴桃本来是想探听些口风,没想到妙 芝发这么大的火,吓得赶紧说:“也只是一两个人相信的!谁不知道你妙芝的心?真是比金还 坚定!”妙芝听歪嘴桃这样说,也不好再追究下去,便拿了盐悻悻地回家。 从此以后,妙芝是加倍地小心了,工作到再晚,她也一定回槐花村那边,没必要的话她也 从来不跟那个男播音员说话。男播音员叫奇亮,说实话,妙芝一点也不讨厌他。奇亮的家就在 镇上住,文凭也比妙芝高点,是中专毕业,说话斯斯文文的,西装里面的衬衣总是洗得亮白, 飘着淡淡的肥皂味。妙芝还听说他看过很多书,内心里很是敬佩。要不是怕村里人嚼舌头,妙 芝是很愿意请教他一些问题的。奇亮也不怎么跟妙芝说话,倒不是因为他内向,他在别人面前 是很能说的,只是一见妙芝,那话就像金子一样珍贵。 由于镇上的大事不多,再加上农民们更爱看些武打片,所以妙芝他们播的新闻一般都是一 星期才更新一次,镇电视台经常播放些录制节目或是电影,台长说这样可以节省成本,于是她 和奇亮总是一星期录一次新闻,除非临时有什么大事出现。这天,妙芝和奇亮正在录下个星期 的新闻,平鹃将电话打到电视台,说是平善的爹突然胸口闷,咳的痰里还带血丝,让妙芝赶快 回去一趟。因为节目不是急着要,妙芝便向台长请了假,急急忙忙地往外赶,结果下台阶时不 小心,一下子崴在地上,脚脖子那立时红肿起来。奇亮碰巧出门看见了,看她疼得直吸冷气, 便关切地说:“你这样,怎么蹬自行车啊?还是我用摩托车送你一趟吧。”说完,不由分说, 就把妙芝扶到了摩托车后座上。妙芝回家心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路上,两人都不说话,平常他们都只是并排坐在一张桌子前播新闻,这次突然一起坐在一 辆摩托车上,感觉很是别扭。奇亮偶尔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一眼妙芝,妙芝的脑袋却一直向后偏 着,手紧紧地抓着摩托车,即使是颠簸得厉害时,她也绝不碰奇亮的身体一下。 妙芝一到家,急着看平善爹怎样了,竟把奇亮忘在了脑后,平善娘认出他是那个男播音, 心里虽狐疑他怎么送妙芝回家,却仍是识大体的给他搬了个凳子。妙芝听到平善爹说没事时, 舒了口气,这才想起奇亮也在,赶紧给平善娘解释了一番。奇亮看没什么事了,便站起身来要 走,平善娘也不挽留,妙芝便由平梅扶着硬送他到门口,奇亮的摩托车一溜烟走后,妙芝才注 意到门口有好些人站着看。妙芝想;“糟了,这下那些婆娘又有的说了!”但有一转念:“身 正不怕影子斜,随她们说吧!” 晚上,平善娘便把白天奇亮送妙芝回来的事跟平善爹说了,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看那奇 亮长得很有样子,和妙芝倒是挺配的!”平善爹便骂;“你个婆娘家,知道啥?人家送妙芝回 来咋了?整天就知道瞎猜疑。”平善娘说:“谁知道他们两个年轻人整天在一起呆着会不会出 点什么事?平善要是不回来,你敢打包票妙芝会等平善一辈子?”平善爹被她噎得没话说,半 晌说:“是咱家的人到死都是咱家的,不是了也没办法强留!毕竟妙芝还是朵含苞的花哩。” 说完,两人便一起叹气。 第二天,一群婆娘聚在歪嘴桃的店里议论奇亮昨天送妙芝回来的事,贵友媳妇说:“我看 妙芝这活寡是快守不住了!”西民媳妇说:“我看守不住更好,年纪轻轻的,守那有啥意思? 你看人家电视上,夫妻因为感情不好还可以离婚,他们这几年没见面的早该离了。”好几个婆 娘都很赞同西民媳妇的话,都说城里人都能离,为啥咱不能离? 后来的几天,妙芝每次下班的时候,奇亮总说妙芝的脚伤还没好,要送她回去,却被妙芝 婉言拒绝了,那天的一送,已经惹得村里飞言飞语了,再送几次,估计就要被唾沫淹死了。这 天下班后,妙芝站起来,正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去,奇亮却突然站起来说:“妙芝同志,你是不 是对我有啥意见?”妙芝听到他叫自己“同志”很想笑,便使劲忍着说:“没有啊,你干嘛这 样问?”奇亮不满地说;“那你为啥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板着脸,我看你脚上有伤送你回 家,你也老是拒绝?”奇亮的眼神带着委屈,看起来居然像个孩子,妙芝更想笑了,她咳嗽了 一声说:“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怕人家说闲话而已。其实我倒挺佩服你的学问哩。”奇亮听 完便开心地笑起来说:“原来是这样呀,我还以为我哪得罪你了。吓得我话都不敢对你说了。 ”妙芝也呵呵地笑起来了,奇亮单纯的话让她特别想笑,她好久没这样笑过了。 有了这次对话之后,妙芝和奇亮的话便多起来了,他们有很多共同爱好,有时说起话来竟 没个完,有一次说到共同读过的一本书,居然一下子说了快一个小时,妙芝觉得和奇亮说话很 是轻松,奇亮说话很有意思,有时单纯得像一个孩子,有时又深沉地像个哲学家。每天去台里 工作能和他说一会话,感觉特别好。妙芝原来的忌讳全都抛到了脑后,她脸上原来那种死气沉 沉也一扫而光,有时周末在家休息打扫卫生时,她甚至会哼几首快乐的歌曲。 这天下班后,妙芝跟奇亮说了一会话就准备要走了。奇亮突然站起来拦住她说:“今天是 什么日子?”妙芝想了想,说;“今天是农历四月初六,没什么特别的呀。”奇亮说:“不对 ,你再想想!”妙芝便又使劲想了想,还是没猜出来。奇亮说:“你可真伟大,工作得连自己 的生日都忘了!”妙芝一想:“可不是?今天不就是我的生日吗?我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妙芝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奇亮得意地说:“因为我是福尔摩斯啊!我查了你来台 里上班时登记的一张表才知道的。”妙芝很是感动,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细心。奇亮说:“既然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镇上有家馆子,菜做得特别好吃。”妙芝怕被别人看 见了,又传什么,本想拒绝,但一看见奇亮那双孩子般的眼睛哀求地看着她,她的心立刻跟放 在热水里的冰块一样融化了。她想:“吃顿饭又不是搞什么偷偷摸摸的活动,就答应他这一次 吧。”她便点了点头,奇亮高兴得直说谢谢,妙芝便笑起来:“怎么听着跟我请你吃饭一样? ” 在饭馆里,服务员把菜单递给了妙芝,妙芝因为是第一次在外面吃饭,也不知道点什么好 ,看起来很拘谨的样子,奇亮立刻体贴地把菜单拿过去说:“还是我来吧,反正是我掏钱请你 ,我做主!’这才解了妙芝的尴尬。那顿饭,奇亮吃得特别慢,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奇亮还没 有要走的意思,妙芝急得直看表,一直到八点半,妙芝实在忍不住了,便说:“天太晚了,我 还要回家,咱们走吧。”奇亮这才慢慢腾腾地站起来。 出了门,奇亮却说天太黑了,路上不安全,非要送妙芝回家,他说:“你放心,我只送你 到村口,天这么黑,不会有人看见的。”妙芝怕再耗下去更晚了,只好答应。路上,奇亮把妙 芝的自行车蹬得慢悠悠的,妙芝便说:“你今天真奇怪,怎么干什么事都是慢悠悠的?不会是 生病了吧?”奇亮在前面瓮声瓮气地说:“没什么。” 到了村口,妙芝跳下自行车说:“好了,这下你放心了吧?天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自 行车你就骑走吧,我明天让别人送我去。”奇亮却在那抠着车把不说话,妙芝问他怎么了,他 也不回答,妙芝怕呆的时间一长被人看见,说了句“我先走了”就要转身,奇亮却猛然拉住她 ,深吸一口气说:“妙芝,我喜欢你!”妙芝觉得血一下冲到脸上,一颗心也跳得咚咚响,但 她立刻恢复了常态,严肃地说:“奇亮同志,我是结过婚的人,你不知道?”奇亮说:“我知 道,我什么都知道。但是你那叫结婚吗?妙芝,你现在还像以前那么爱他吗?”妙芝的酸甜苦 辣一下子涌上心头,转身就跑掉了,只留下奇亮一个人傻楞楞地站在那,周围槐花的香气包裹 着他。 妙芝一直跑到家门口,脸还在发烫,她没想到奇亮会说出那样的话,这太让她吃惊了,但 是她好象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兴奋。她已经好久没听过这样的话了,尤其是听到像奇亮这样 一个优秀的人嘴里说出喜欢她的话,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甚至还增强了点她的自信,只要是 女人,听到男人说恭维的话,虚荣心总会得到不同程度的满足。但一想到平善,妙芝的心便暗 淡下去,刚才奇亮那句“你还像以前那样爱他吗”问住了她。其实,她也不知道她等平善等到 现在是因为还爱着他,还是夹杂了别的东西。平善曾经带给她的甜蜜是那样的短暂,就仿佛一 粒糖投到了大海里,刚开始,糖周围的水还能尝出甜味,等那糖分扩散开来,这个大海就还是 苦涩的味道了。平善给她的甜蜜只是一段很短很短的回忆,在妙芝以后的日子中,只有靠这回 忆支撑着一切,但因那回忆被过分烂熟地翻阅,就渐渐地显出它的不够用来,回忆再甜蜜也抵 挡不住生活的冗长和艰辛。 妙芝那晚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脑子里平善和奇亮的脸交错着出现,让妙芝羞愧的是, 平善的脸竟然十分模糊,她责备自己:“难道我连平善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了吗?”于是她半 夜三更地爬起来去翻平善的照片。平梅被吵醒了,哑着嗓子问:“嫂子,大半夜你找什么东西 呀?”那声“嫂子”突然把妙芝叫得很清醒,她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平鹃和平梅的 嫂子呀,这个家不能少了我!”于是,妙芝一颗浮躁的心又沉静了下去,渐渐地,在槐花村四 月特有的香气中,她慢慢地睡着了。 第二天,奇亮一看见妙芝脸就红了,妙芝却满脸严肃什么都没说,奇亮把自行车的钥匙还 给她后就走开了。即使坐到一起录新闻时,两人也不再像原来那样说说笑笑了。奇亮背地真是 后悔死把真心告诉了妙芝,早知会闹成现在的情形,还不如维持原来的局面。妙芝和奇亮就这 样一直不咸不淡地相处着,即使有时奇亮忍不住帮妙芝做了好多事,妙芝也只当没看在眼里。
这天妙芝下了班正要走,却被台长叫住了。他说:“妙芝呀,过两天你们村要发生件大事 哩,咱不能不报道一下,到时你叫上摄像的老孙一起去。”妙芝惊讶地说:“我们村?啥大事 啊?”台长说:“听说你们村原来出去过一个人,到了台湾,现在他孙女要代表他回来看看家 乡。咋?你们还没人知道?”妙芝兴奋地问:“真的?那可真是一条新闻。去台湾那人是谁家 的呀?”台长摇摇头说:“这倒还不清楚,只听说是姓李。不过一般从台湾回来的人,听说这 姓李的也是个商人,手里肯定是多少有点的,这次回来他要是有良心拔下几根毛来,你们村可 就发了。”妙芝笑起来说:“真要那样,那到时候台长就搬到我们槐花村来住吧,肯定亏不了 你。” 妙芝当天回家后便向平善娘说了这事,平善娘一拍大腿说:“难道是坷拉他孙女要回来? ”妙芝问:“坷拉是谁呀,娘?”平善娘说:“这坷拉可是咱土生土长的槐花村人,大名叫乃 武,可是村里人都觉得叫着别扭,整天坷拉坷拉地叫,就是那个芬玲她爷的老二儿子,比我大 五岁哩。真真想不到哇,他怎么会跑到了那么老远的地方。”妙芝便说:“我看咱槐花村的人 都是离不开家,他当年怎么会想起去台湾哩?”平善娘便笑起来:“这坷拉当年的脾气可是暴 哩,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他原来一听到别人叫他坷拉就急,为这个有次还差点拿块砖头 砸人哩。有一回,他爹不知为啥打了他几巴掌,他一气就跑到县上了,碰巧了县上正在招兵, 听说啊,那会路两边摆的全是报名的桌子,他就糊里糊涂地报了一个。他爹后来跑去找,哪还 能找得到?那会招兵可乱着哩,今个是八路军的,明个是国民党的,他爹查到最后也没查到他 到底报了哪边的名。他爹就站在路上喊,路上到处都是穿着崭新军装、排成行的新兵蛋子,那 些新兵都脸红脖子粗的唱着歌走过去,哪个能听到他喊呀?就这样,坷拉就没影了,他爹还回 来大病了一场。都几十年了,也没人听说点他的信儿,只当是他死在战场上了哩。没想到现在 还活着,还有孙女了。人哪,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平善娘在那自顾自摇头感慨着,妙芝却 听得入了迷,她想人的命运可真是奇妙,被命运的手轻轻那么一碰,就由一个槐花村的农民变 成了台湾的富商,谁会想到将来发生啥事啊。 妙芝第二天碰见村长便问他听说这事了没有,村长说刚刚镇长把电话打到大队部通知的他 ,让他一定好好接待人家。村长感慨地摇着头说:“当年我还和那坷拉打过架哩,这一转眼就 是几十年飞过去了。我真是没本事,都几十年,把咱槐花村领的,就是周围的几个村也比咱们 村的光景好啊,你看人家别的村家里起码能摆上台电视,你看咱,唉……”妙芝从没见村长在 外人面前表露过这种情绪,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村长一头花白的头发心想:村长真是 老了,老了的人总爱回忆和追悔的。 坷拉的孙女回来的那天,镇长亲自开着小车送她到的槐花村,连在省城法院工作的芬玲也 请了假陪着来了,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村长看着这位年轻靓丽的城市少女,不知是握手好 ,还是不握的好,便站在那尴尬的搓着手笑,镇长有些喧宾夺主地给他介绍说:“这就是你们 村李乃武同志的孙女,叫舒抒。”“啥?鼠鼠?”村长很拗口地念道,镇长便瞪他一眼,倒是 舒抒感觉不在意地大笑起来,她说:“有意思,有意思。”当然,她不是用槐花村那种方言说 的,她用的是一种听起来怪里怪气的普通话,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二强媳妇是张刀子嘴,她对 旁边的人说;“她的普通话可是还没有人家妙芝好哩,听着跟猫叫春似的。”西民媳妇说:“ 少说两句吧你,万一人家听见了,看你咋办!兴许人家台湾那边都是这样说的。” 村长领着舒抒在村里转,后面一大堆婆娘、娃娃地跟着,舒抒做什么动作,他们都睁大一 双眼睛看着。歪嘴桃本来也想带着雪云去看看的,但她听说芬玲也在,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 群人从商店门外过时,她偷偷溜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穿着深蓝色西装的芬玲,虽然模样没怎 么变,但已是胖的不成样子了。不知怎地,歪嘴桃躲在店里很怕芬玲看到,但那芬玲走过歪嘴 时却连头也没转一下,只顾着和舒抒说笑。歪嘴桃倒有些怅然了,她恶狠狠地呸了一口说:“ 什么东西!”舒抒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娃娃长得好玩,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头,还用手刮了一 下他的鼻尖,那娃娃只觉得鼻尖上一股好闻的香味荡漾开来,他对周围的娃娃说:“真香,她 可真香,你们闻闻我的鼻子。”其他的娃娃便都凑近了他的鼻子闻,可不是吗?可比槐花村里 那些白色的槐花香多了。婆娘们一会看看舒抒染成栗色的头发,一会看看她提的亮闪闪的小挎 包,真是羡慕得要死,她们说:“跟电视上那些明星一样哩,这下,不光可以看,还可以闻哩 。” 舒抒看到有人家把串成串的红辣椒挂在房檐下,很是新奇,她对村长说:“你们还挺懂装 饰的,挂上这个后,房子好看多了。”村长差点笑岔气了,他说:“我们可没那么多穷讲究, 挂那辣椒是为了吃的。吃的时候就拽下来一个,可辣着哩,咬一点就能把你的耳朵辣出烟儿来 。”舒抒到村长家时,看到院里有口井一样的洞,便激动得大叫起来:“这个我知道,是地窖 ,爷爷告诉过我。他还给我讲有次他偷吃了人家的东西怕他爸爸打他,就躲到那里面的。”村 长就笑起来说:“以前都是缺吃少喝的,娃娃们正长个儿,都爱偷个零嘴吃。不过,那地窖可 是不能躲久哩,在里面待的时间长了,胸口就憋闷得慌,我们邻村就有个娃娃爬到地窖里玩, 生生憋死在里面了。”舒抒像听恐怖故事一样害怕,她拍着胸口说:“幸亏爷爷当时没在那里 面呆的时间长了,要不,就没我了。”满屋的人就都笑起来。 后来,舒抒非要闹着去村里的小学看看,村长便带着她去。走进学校时,舒抒大吃一惊, 她毫不掩饰地说:“天哪,这些全是危房!”走进教室时,她看到教室里摆的全是缺胳膊少腿 的课桌和凳子,墙上刷了一片黑漆算是黑板,而且那上面还坑坑洼洼的,教室窗子上的玻璃也 没有几块完整的,有几扇窗页甚至都要掉下来了。她用不敢想象的表情说:“那些娃娃冬天是 怎么上课的呀?”村长便很羞愧的样子,叹口气说:“没办法,虽是吃饱饭了,还是穷。”舒 抒惊奇地问:“难道你们就不能发展点副业吗?我听说大陆这两年好多农民就是靠发展副业富 裕起来的。”村长说:“想过搞点的。可是咱这的人家爱惜钱,生怕那一点钱打水漂了。前些 年村里有个婆娘想养点鸡,结果一场鸡瘟死了个精光,自己差点喝农药,吓得其他的人更是不 敢动手了。总之,还是人穷见识短哟!”
|
 刚崩儿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2
金币:0.0
发贴:628
|
#32003/10/4 14:36:23
到了中午,镇长非要拉舒抒和几个村干部去镇上吃饭,舒抒却说这次千辛万苦地赶回来一 定要在家吃顿饭,村长也说早就通知了乃武的几个亲戚,乃武三弟的几个儿媳妇早就在家摆好 酒菜等着了。镇长想想既是家庭聚会,自己也不便留下,就说改天再请,就开着车走了。村长 本来也想走,但舒抒却说和他聊得很投机,硬把她拉到饭桌上。她还问:“刚才那个长得很好 看的女播音员上哪了?她和一个抗摄象机的人跟了我一路呢!”听到村长说她已经回镇上的电 视台,便失望地耸耸肩说:“我还想再看看她呢,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舒抒突然想起什么 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套着黑皮套的小小方块,她说:“我爷爷千交代万嘱咐,一定要让我照 几张相回去。”照相?槐花村的人只是在镇上的照相馆里见过一台好大的照相机,就支在一个 三根腿的架子上,这么个小玩意能照相吗?满屋的人便都奇怪地看着舒抒在那鼓弄,最后闪光 灯突然亮起来时,他们竟吓了一跳,只有芬玲镇定自若,她对舒抒说:“咱槐花村的人很少照 相的,除非是结婚和过世的时候才照上一张。”一直到一卷胶卷快完了,他们才能渐渐适应那 神经病似的闪光灯。舒抒照完相,又从包里掏出几张照片说:“这是爷爷。”满屋的人都抢着 想看,他们实在想象不出来从槐花村走出去的坷拉现在在台湾是什么样子。只见照片有个胖胖 的、红光满面的白头发老头坐在那,后面金碧辉煌的墙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寿字。舒抒说:“这 是爷爷八十大寿时照的。他那会身体还好,现在就不行了,这次本来是想亲自回来的,可是高 血压犯了,走路都走不动了,这才让我来帮他看看。他老说再不看就没时间了。”乃武的三弟 拿着乃武的照片,激动得胡子都在抖,他絮絮叨叨地说:“可不是二哥吗?眉毛上边有个疤, 还是小时候上树摘枣掉下来摔的哩。” 饭桌上,舒抒的胃口似乎不怎么好,李家的人都很奇怪,他们为了舒抒的到来,前两天特 意买好了鸡鸭鱼肉,槐花村的人还没吃过这种等级的酒席哩。倒是芬玲会猜人心,她说:“哎 呀,咱们舒抒在台湾天天吃山珍海味,肯定是吃腻了,哪还会对这些鸡鸭鱼肉感兴趣?干脆, 让她尝尝咱这的槐花饭,指不定她还爱吃。”舒抒眼睛一亮叫起来:“爷爷也说他吃过,他在 台湾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要念叨几回槐花饭,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李家的几个媳妇一听 ,慌忙挤到灶间忙活开了,这个洗槐花,那个捣蒜泥。舒抒很好奇,她问芬玲:“什么是槐花 饭?”芬玲说:“这槐花饭可是有历史的,六二、六三年闹饥荒时,不知谁家的婆娘发明的这 种吃法,其实做起来很简单,把洗干净的槐花拌上面上笼一蒸,趁热浇上蒜汁就成了。虽是简 单,但这槐花蒸的火候和蒜汁的咸淡都是有讲究的,蒸得太狠了,槐花就给蒸得没香味了,蒸 得太轻了,却又能嚼出槐花的生气儿,蒜汁也讲究酸、辣、香,蒸好的槐花饭晶莹剔透,配上 这红红绿绿的蒜汁,能把你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舒抒听得早已是口水都快滴下来了,这槐 花饭一端上来,她就迫不及待地狠狠夹了一筷子。果真,热腾腾的槐花配上蒜汁很是绝妙,舌 头还能感觉出淡淡的一股清香。舒抒一边把嘴里塞得满满的,一边还不住嘴地夸好吃。芬玲说 :”这还不算最好吃的,你祖奶奶当时做槐花饭可是没人能比的。“提到乃武的爹娘,在场的 人便都没人说话了,舒抒搁下筷子说:“爷爷在家时老是流着泪说这辈子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 他的爸爸妈妈,自己的负气害他们牵挂了一辈子。”芬玲爹突然哭开了:“爹临终前还念叨着 不知老二活着没有哩。”饭桌的气氛一下子悲伤起来。 吃过饭,舒抒说:“这次回来,爷爷本来想让我带些礼物,但又实在想不出买什么好,就 说干脆每家给个存折表下心意。”说完,便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存折,给爷爷的五个兄弟姐 妹一人一个,大爷早就不在人世了,存折就给了大奶。有个婆娘偷偷翻开存折看了一眼,妈呀 ,上面有一万!长这么大还从没拿过这么多钱哩,槐花村还没有一个人家有这么大数目的存折 哩。村长坐在那快难受死了,人家分钱,自己在那坐这像啥?还余下一个存折,众人便都望着 舒抒,不知道她想给谁。舒抒竟一直走到了村长面前把存折递给他,说:“这上面有30万,爷 爷说十万拿出来办学,剩下二十万办个槐蜜厂。爷爷说,一定要让槐花村的人都富起来!”村 长拿着那存折,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仿佛那存折是快烙铁一般,他虽当了快一辈子村长,却 从未没碰过这么多钱,现在面对这仿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钱,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槐蜜厂、崭 新的学校,槐花村就要变样子了。 舒抒在槐花村没呆几天,就急匆匆地赶回台湾了,她说那边学校马上就要开学了,还说以 后要爷爷身体好了,她和爷爷在再一起回趟槐花村。镇长特意派了个小车来接舒抒,小车会一 直把她拉到省城的机场。李家的几个老人把鼻涕和眼泪哭了一脸,他们对舒抒说:“回去跟你 爷爷说,让他身体好了就赶紧回来一趟,我们几个都老了,等不了几天了,蹬腿之前,就想看 看他。”载着舒抒的车扬着尘土跑远时,他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 槐花村那些人家快羡慕死老李家的人。“那可是一万哪!咱们谁摸过那么多钱?糊墙都够 使了!这下,李家的人都被钱堆埋起来了。”村里那些男人聚在歪嘴桃的店里打牌时说。三伙 说:“嗨,我们祖上咋不出一个这样有钱的亲戚?到时哪怕不给我一万,给两三千也行啊。” 歪嘴桃本算是村中光景最好的一家,这下李家那个舒抒来了一趟,她和李家那些人比起来可就 差远了,她又是妒忌又是气愤:“日他奶奶的,怎么好事都让芬玲他们家摊上了?”听到男人 在那长吁短叹时,她便话里夹枪带棒地说:“哼,真是穷的穷死,富的撑死啊。人家拔下根毛 ,比咱的腰都粗三圈。”贵友把手里的一张王牌甩到桌子后说:“话也不能那样说,人家李家 的老头富了也没忘了咱呀。他不是给咱村了三十万,听说有二十万要用来建个槐蜜厂哩,这厂 一建起来,得利的还不是咱槐花村的人?到时哪家不去个人到槐蜜厂里?”二强也插嘴说:“ 可不?你说咱村长这么多槐树,镇上、村里那些干部谁想起来办个槐蜜厂?就人家李家的老头 想起来了,亏了他到台湾那么多年了还能记得咱村长着这么多槐树。这厂真要建起来啊,咱们 指不定也能过上像电视里那种生活,像人家城里人一样天天上班赚钱哩。”店里坐着的人想到 将来可能都去槐蜜厂上班,便纷纷附和着二强。毕竟,谁都愿意过上电视上那种生活。歪嘴桃 看他们这样,心里仿佛打翻了一个大醋缸,她哧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声冷笑:“看你们的样子 ,李家那老头跟你们的再生爹娘似的。他有钱!只有他能办槐蜜厂!可谁说只有他想到了这事 ,人家想到人是腰包里太瘪了,想到也没狗屁用!你们现在一个个高兴得跟明天就要上班了似 的,还不知道轮不轮到你们哩。到时厂建起来,先去捞钱的还都是姓李那家人?”歪嘴桃一急 ,那歪嘴便越发地歪起来,差点就要歪到耳根子了,男人们看她一张黑胖脸阴沉地跟阎罗王一 般,吓得打牌的声音都小了许多。趁歪嘴桃到柜台里面拿东西的时候,贵友悄悄地问三伙说: “她这是怎么了?人家李家老头捐钱办厂跟她有什么关系?”三伙轻声说:“嗨,她不就是还 过不去跟芬玲的结?李家老头的台湾孙女一来,李家得了许多好处,她心里气呗!气有什么用 ,要是早长眼,当李家的媳妇就好了。”二强说:“长眼也没用,还是先把嘴长好吧。”一群 男人便在那压低了声音笑,见歪嘴桃从里面出来,一个个赶紧使劲忍住。 村长自从拿上那三十万元的存折后,没有一晚上能睡好,“三十万哪,我可一定得用好了 。”婆娘看他在那翻来翻去跟烙煎饼似的,便嗤笑道:“又不是你自己的三十万,看把你着急 的。”村长也不理会她,仍旧在那想:“得先把小学那几个瓦房扒了重盖一下,听几个老师说 上课的时候老是被房梁上掉下来的土砸着,整天提心吊胆的。窗子要全换了新的,省得那些个 娃娃冬天上课的时候再吸溜着大鼻涕了……”想着想着,他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 梦,梦里梦到小学的教室全都盖好了,那些个瓦房全都变成了三层小楼,窗子又宽大又明亮, 黑板还像电视上那样会推拉,娃娃们也漂亮了许多,一个个穿着新衣、脸蛋红扑扑的,看到他 走进校园,全都跳着脚叫:“村长!村长!”村长便在梦里呵呵地笑醒了,醒后他便满意地叹 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槐花村终于要变了,没想到我还能活到这一天。” 没想到村里的小学还没开始翻修,槐花村先出了一场事。那些老头老太太听说村里的小学 要翻修,竟动开了心思,他们集中起来跑到村长家里说:“听说坷拉拿出十万让盖学校,我们 很是喜欢哩。可是村里的娃娃不多,盖学校根本要不了十万,干脆拿出一部分再把那庙修修, 上次募捐的钱不够,有几个菩萨身上还没上色哩。”村长看着那些老头老婆一张张松树皮似的 脸上带着不容商量的倔强表情,气得一口黑血憋在胸中,可这些老头老婆都是他平常叫叔叫婶 的,于是他便耐下性子说:“叔呀,婶呀,你们是听了谁的胡话跑到这闹事的?这十万又不是 我的,这十万是人家坷拉特意交代要盖学校的,人家是想让咱这的娃娃都学好知识,将来好为 咱槐花村做事哩,人家可没说要让这钱修庙哇,要是人家听说这钱用来修庙了,还不得气死? ”那些老头老婆却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他们很生气地说:“万事都得靠菩萨的帮助,你要是把 这十万全盖了学校,神会不高兴的,就是娃娃们都坐到新学堂里学习,菩萨也会让他什么都学 不会哩。”村长听着他们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想是给他们讲理也不会听,便说:“这事我做 不了主,你们要是能和坷拉哥联系上,就问他,他要是说这钱能修庙,我保准不再多说一个字 。村里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哩,我先走了。你们就在这坐着吧,愿坐多久都行。”说完便出去了 。那些老头老婆就被晾在那里,他们平常走到哪都被别人尊敬地叫叔叫婶的,哪受过这等待遇 ,一个个气得说:“这黑蛋是被什么鬼蒙了魂了,这么不知好歹,将来没好报应。” 村长以为那些个老头老婆们在他家里闹闹也就行了,兴不起太大的风雨,没想到小学开工 那天,他们竟跑到学校里静坐去了,他们放出话来说:“什么时候答应给钱修庙了,什么时候 回家。”村长气得差点晕过去,他气冲冲地跑到小学,看见学校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三十个 老头老婆神色平静地坐在学校中间的土地上,也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连推土机在旁边嗡嗡地 叫着吓唬他们,他们也纹丝不动。村长跑到领头的顺水老头那说了半天好话,那顺水老头只是 木着一张脸不说话,最后看村长实在急了,便说:“不是我们成心为难你,我们也是为槐花村 几百口人着想哩,你们什么时候答应拿一部分钱修庙了,我们就什么时候走人。”村长知道再 说什么也是没用,便气得一甩手走了,他狠狠地说:“看你们能在这坐多久。” 晚上村长想想还是去李家商量商量,看他们的意见是什么。李家的几个老人听村长说话也 不吭声,村长知道他们平常也是信那个,但他们家老二又事先说好了那钱是盖学校的,他们也 不便说话,倒是几个年轻的儿子、儿媳说:“我看这几个老头老婆是眼气得慌,要是二伯知道 了肯定不答应。”李家的老三便呵斥他们说:“你们懂个屁!”几个年轻点的人便不敢吭声了 。说到最后,老三便磕磕烟袋说:“我看这事还是跟老二联系联系的好,给他写封信问问怎么 处置,反正这钱是他的。”村长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便站起来说:“行,就这么办吧,明天 我让妙芝给写封信问问。” 第二天,那些个老头老婆吃过饭又去学校静坐,没想到走到学校门口,却有几个人把着不 让他们进,他们就索性坐到学校门口挡着,这下推土机什么又进不去了。校长看学校一时半会 还扒不成就也让娃娃们回学校继续上课。村长想事不宜迟,看妙芝下班的时间快到了,赶紧去 找。结果人好没找到,天却突然下起雨来,那雨还不是一般的大,跟用桶浇似的。雨大不说, 风也跟着刮起来,槐花村的人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村长的婆娘看院中的几棵老粗的桐树都被 刮得摇晃起来,看样子就要倒下了,她吓得赶紧跪到小板凳上双手合十地求菩萨:“菩萨,你 大慈大悲,千万别让几棵树砸着房子,我求求您了。村长一脚把她的板凳踹了说:“这两天就 是被他们的菩萨弄的闹心,你倒在这求起他来了。” 这雨下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终于停了,村长家院子里所有的树就跟脱光了似的,树叶全掉了 ,石榴树上刚结的小石榴也全部掉光了,猪圈里的猪吓得全都挤作一团唧哇唧哇地尖叫。他骂 了句:“日你狗日的亲娘。”便走出门去。到了大门外,他才知道这雨下得比他想象的还大, 所有的槐树全都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不是折就是死。臭水沟里全是那些刚长出来的小青枣子 。不知谁家的黑狗没来得及跑回去,被压死在一棵树下了。村长正在感叹说;“这地里的庄稼 怕是完了。”就听到有人喊了声:“小学倒了------大家快去救人哪。”村长心里咯噔一声, 想:出大事了,这下出大事了!他撒开双腿就往小学跑去,路上鞋被泥沾掉了一只也没觉得。
这边歪嘴桃听到喊声,腿差点软在地上,她发疯地喊着:“雪云-----我的雪云----”连 店门都没锁就跑出去了。村里的好多男人、婆娘都哭喊着往小学的方向跑去,槐花村被这场雨 搅成了一锅粥。 村长跑到学校时,好多家长已经在那哭喊着用手在黄泥里扒了。三四五年级的教室是连在 一块的,现在全倒了,一百二十四个娃娃全埋在里面了。歪嘴桃的雪云是三年级的,这下也被 埋在里面了,歪嘴桃跟疯了似的在用手拼命地刨土,指甲都流血了。村长不愧为村长,关键时 候还是很镇定,他想:得抓紧时间,刚下过雨,土粘得很,要是里面埋个人死得很快。不能这 样乱扒,得组织一下。于是他嘶哑着嗓子把人分成几组,一组人把坑里的水舀出去,一组人把 大的土块搬开,一组人挖土,一组人把土抬到一边去。村长还赶紧叫人去把卫生所的医生也请 来了。村长在指挥着这一切时,脚上渗着血水都没有察觉,是刚才他跑掉鞋的那只脚上被玻璃 碴子划了一下。很快,有几个埋得浅的娃娃就被扒出来了,他们受到了惊吓,全身上下沾满了 黄泥拼命地在那哭。雪云也是埋得比较浅,她头上只盖了一点浮土,余下的身子被严严实实地 埋着,被人发现时,赶紧把她头周围的土清走,她便只露着一颗头颅在那跟要被杀了似的叫: “娘---娘----”歪嘴桃披头散发地扑过去,边哭边挖着说:“别怕,雪云,别怕,娘在这! ”有些埋的深的娃娃被扒出来时已经是昏迷的了,那些医生便赶紧过去抢救。村长望着忙乱的 现场悲哀地想:天哪,这是槐花村的一场大灾难啊。 很快,埋着的娃娃都被挖出来了,有些娃娃被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家长们抱着满身 血水、已经没气的娃娃跪倒在医生面前哭得死去活来:“他叔,你就再给看看吧。娃娃肯定还 活着哩,你摸摸,身上还热乎着哩。”医生明知道那娃娃是不行了,便无奈地摇摇头。槐花村 的小学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个婆娘甚至抱着渐渐冰凉下去的娃娃哭死了过去。不知 有哪个婆娘哭喊着骂了一句:“都怪那些个爱生事的老头老婆们啊,要是学校早扒一天也不会 发生这事了,这些个人怎么不早进棺材啊-----”那些愤怒的家长仿佛突然醒悟了一般,纷纷 把怨恨转移到了那些老头老婆们身上,他们红着眼睛说:“就是他们害死了咱们的娃娃,非要 再修什么庙!庙都修的这么好了,他们还不知足,非要和娃娃们抢!”不知又谁喊了一句:“ 走,咱们去把他们的庙砸了!”于是那些个家长拿着刚才刨土用的家伙、抱着死了的娃娃开始 浩浩荡荡地朝庙顶走去。 几个老头老婆看情势不对,赶紧把庙门锁起来,然而这哪能抵挡住?人们的橛头带着强大 的愤怒挥下去,一下就把庙门给砸开了。然后人群就把所有的悲哀怨恨转移到了那些菩萨身上 ,有些个老头老婆因为自己的孙子孙女也被砸死了居然也反过来帮着人群一起砸,那些丰满的 菩萨带着慈祥和超越的微笑倒下去,身上的丝绸衣裳被人撕成了碎片,头颅也被人们的橛头给 砸下来了。千手观音的手臂飞得哪都是,菩萨前面的供奉也被人们砸了个稀巴烂,有些人还不 解恨,把房顶上面的布幔也给烧了,滚滚的浓烟带着焦味一直从窗口飘出去,弥漫在槐花村的 上空。 原来那三十几个老头老婆早不知道跑哪去了,只剩下几个还跪在那里苦苦哀求人们住手, 他们的头碰在庙里的砖地上,沾了满脸的香灰。一个老婆哭着喊:“别砸了,别砸了呀,你们 知不知道自己在作孽哟,死了要进十八层地狱的。”顺水老头也是哭得鼻涕都到嘴里了,他含 含糊糊地喊着:“你们这些个畜生,当初建这庙的时候你们还是娃娃,还跑着给这庙搬过砖哩 ,现在你们有能耐了,敢砸了?”人群里有男人喊:“就是你们说这些菩萨能保佑我们,可你 们看看你们都干了啥事?槐花村的娃娃死了多少啊?砸----狠狠地砸!今天就是要把这些菩萨 砸成碎末!”人们用手里的镢头响应着他,没都久庙里所有的菩萨就都倒下去了,整个庙里一 片狼籍。等人群散尽后,那几个老头老婆全身都扑到了地上哭,他们喊着:“这些人都中魔障 了,菩萨呀,饶恕他们吧!”槐花村曾经闻名全镇的庙就这样毁在了人们的镢头下。 那几天,槐花村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村里的娃娃骤然少了许多,村头地里的新坟却猛然 增加了几十个,李家的地里竟然也多了两座新坟,是老大家二儿的儿子和老三家大儿的闺女, 他们一个是四年级的,一个是五年级的,那天被扒出来时,早已满脸青紫地憋死在土里了。李 家上下哭了一番,李家的老三当即把村长叫过来说:“我做主,把所有的钱都用到盖学校上! ”老三现在是李家最老的人,他的话就代表李家全家的意思,村长连声同意。 没想到,村长还没高兴几天,镇上却来了几个干部找他谈话,谈完一番后就把他撤了,说 是小学房子倒塌的事闹得太大了,只好把他撤了,又换上了峻青当村长,这峻青是芬玲的二弟 ,平常和镇长的关系不错,以前在槐花村是个委员。老村长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妙芝去看他的 时候,他流着眼泪呜呜地哭着像个孩子,村长婆娘也用围裙擦着泪说:“真是患难见真心,这 么几天了,只有你妙芝知道来看看他。峻青那货真不是好东西!原来你叔当村长的时候他有事 没事就往这个家里跑,现在你哥都气得吐血了,也没见着他的鬼影子。”村长躺在床上,眼泪 都掉到枕巾上了,他说:“这事不怨我呀,这不是冤枉人吗?我为建小学的事从没睡好过一觉 ,这下倒把我撤了……”哭到最后,便呆呆地靠在床头,说:“原想着带着槐花村变个样子, 没想到还是没轮上我!”妙芝看着他又白了许多的头发,也掉了几滴泪,安慰他了几句便出来 了,她想:人的事真是说不定。 没过几天,小学就在新村长峻青的领导下开始动工了,那些早就该扒的瓦房在人们的嘿哟 嘿哟声中轰隆隆地倒下去,让峻青泄气的是,平常爱看热闹的槐花村人那天竟没去几个,他便 问怎么回事。副村长没好气地说:“人家的娃娃都死到这,再来看看有啥意思?”峻青知道副 村长一直在村长后面跟了十几年,本想着村长退位后就轮到自己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自己, 心里很是憋气,说话自然冲点,所以峻青也没与他计较。 这边学校动着工,那边槐蜜厂也开始准备选地建造了,峻青怕夜长梦多,很快就和几个村 干部决定厂址选在靠近村外主干道的一片田里。只要给那些田地的主人家一些钱,这厂就可以 开始建造了。峻青站在那一大片田前豪迈地想:“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把火一定要烧 红槐花村的半边天!” 晚上峻青特意让婆娘把过年时没舍得喝的五粮液拿出来,坐在院子里美美地唱着小曲,时 而吱儿地抿上一口。正喝的得意,槐花村的委员爱民急匆匆地跑进门来了,这爱民在峻青没当 上村长时就和他交情不错,这次峻青升了村长便把他提拔成了委员,他自然是很为峻青卖力, 待峻青比待自己的亲爹都亲。 他一见峻青就吆喝着:“出事了,出事了。”峻青说:“慌成这样弄啥哩?赶着给老婆找 接生婆哩。”爱民说:“哎呀,你还在这自在哩,出事了。你让我去跟那几家谈判占地赔的钱 ,本来都说定价钱了,今个他们又找到我说每亩要多加500块,你说他们几个大老粗哪能想到 这招?我寻思着肯定是副村长在后面捣的鬼!”峻青啪地就把酒盅摔到地上站起来说:“他娘 的,他太欺负人了。自从我当上村长,他就没给我一个好脸色,这回又跟我玩这个,非整治一 下他不可。”爱民擦着跑出来的汗说:“那你说怎么办?不答应那些人家的要求,这厂子还不 知道要拖到啥时候才能建起来哩。答应吧,正好中了副村长的套,多掏冤枉钱不说,让副村长 那龟孙暗地里高兴。”峻青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最后他突然停下来说:“这事最好能和平解决 ,副村长一直很听支书的话,你再去找找支书,看他能不能出面说几句话把事摆平了。他要是 还解决不了,咱们再另想招。” 这支书也是很盼望厂子早一天建起来,听爱民一说,当天晚上就跑到副村长家说这事,结 果那副村长却装着一头雾水的样子说:“我还不知道这事哩,你听谁在那造谣?八成是峻青听 了谁的挑拨跑到你那诉苦哩。那几个人家要涨价钱关我什么事?你这说的好象我在背地里捣蛋 ,这不是往我身上倒屎盆子吗?”支书一听他这口气,仿佛自己不明事理、无事生非,气得转 身便走了。 峻青那边一得到消息,马上对爱民说:“既然他软的不吃,那咱们就给他来个硬的,让他 碰得流一脑袋血水!”爱民说:“怎么个硬法?”峻青说:“他怎么料定咱一定在那片地上建 厂了?农村别的没有,有的就是地方。咱可以换地嘛,我看村边上那一大片荒地就不赖,选到 那还可以省下一笔占地费哩。”爱民说:“可那片荒地离主干道可是有一段距离哩,路也不好 走。”峻青说:“就拿省下来那笔占地费铺条路,从主干道一直铺到厂子门口,一条路费不了 多少钱。”爱民连声赞叹说:“好好好,这样既修了条路,又能气气副村长那个王八。” 第二天,村边那片荒地上便有建筑队开始叮叮当当地动工了,前边还有另外一支建筑队同 时铺路,峻青对村里的人说谁要想帮忙了也可以去,一天两块钱,村里人想想反正整天闲在家 里没事干,一天还能赚两块钱,连婆娘家都争着抢着地去了。往工地上一看,槐花村几乎所有 的人都在那了。这边副村长听说厂子又换到村边荒地上了,登时气得脸色发白,再加上听他挑 拨要求加钱的几家人到他面前一埋怨,说到手的熟鸭子又飞了,他竟一下子躺倒病了半个月。 峻青听说他病了,想想以后共事的时间还长,不能搞得太僵,于是有天晚上趁黑提了东西去看 他,也被他骂了出来,连峻青带的东西也一起摔了出去,气得峻青只骂他王八羔子不识相。 现在去槐花村的人都会发现各家里几乎都没个人影,男人婆娘全都去工地上挣钱了,槐 花村哪都是机器打夯咚咚的声音,男人们嘿哟嘿哟喊号子的声音,铁锨碰着石块发出尖利的摩 擦声音,婆娘们抬土时嘎嘎的说笑声音,槐花村是前所未有的繁忙和热闹,整个村子仿佛都浸 泡到劳动的汗水里了。 这大人们一忙,娃娃就没人管了,再加上学校也正在盖房,他们整天都没课上,槐花村的 娃娃简直都玩疯了,整天掏鸟窝、玩泥巴,甚至还跑到地里把那些青麦大把大把地拽下来尝鲜 。德治看着这些没人管的娃娃简直是快羡慕死了,歪嘴桃和满仓整天看着他,哪都不许去。歪 嘴桃不仅自己看着商店没有参加村里工地上的劳动,还不让他爹满仓参加,她说:“峻青是芬 玲的二弟,我不信咱家离了他芬玲家的恩惠就活不下去了!”满仓无奈地挠着头说:“都多少 年的事了,你还那么记仇干啥?人活着都得识相点,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为啥不去干?听说劳动 一天都两块哩,一个月下来就是六十,不比我在这白坐着强?”歪嘴桃冷笑了一声说:“我咋 不知道识相?我要是不识相当初会没骂村长一句就接下了这个商店?我不是不识相,我就是不 想沾芬玲家的光,这叫骨气你懂不懂?”满仓无奈地吧砸了几下嘴就没再说什么。 这天德治好不容易趁着歪嘴桃午睡时溜了出来,看见泥鳅领着一群娃娃正不知道到哪去, 他便走过去低三下四地求了几句,泥鳅眼珠转了转说:“你要是能给我们一人一根皮筋做弹弓 我们就让你跟着玩。”德治便回到店里,趁坐在柜台那的满仓打盹时,在装皮筋的盒子里狠狠 地抓了一把就跑了出去。泥鳅拿到皮筋很高兴,手一挥说:“跟我们走吧。”满仓很是高兴, 这些天没出门,几乎没有一个娃娃理他了,这下他又重新回到“集体”中,感觉很是兴奋。 这些娃娃转呀转的,不知怎地就到了庙顶。自从庙被人扒了以后,就很少有人来这了,庙 前的蒿草长得老高。泥鳅他们扒在窗口往庙里看了看,看见原来威风庄严的菩萨都倒在地上, 缺胳膊少腿的,露着里面的泥巴和草杆,庙里面结了一层的蜘蛛网。看来看去也没什么新鲜的 ,泥鳅就说:“这几个庙都没意思,咱们还是去后边那座恶风洞看看吧。”德治便有些害怕。 因为这恶风洞是有来历的,现在的恶风洞虽是座庙,可传说以前可是个妖怪住的洞,那妖怪在 每年麦熟时便会出洞刮阵恶风把所有的麦子都卷走了,听说这妖怪不光吃麦,还吃人,槐花村 的土都被人血染成红色的了。后来郭子仪带兵路过这里,听说了此事便让人把妖怪的洞口糊上 ,然后把自己的宝剑插在了洞口上镇着,那妖怪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后来人们便在这建了一 座庙来纪念。德治跟他奶奶来恶风洞拜过菩萨,那会是夏天,一进洞他就打了个冷战,外面跟 火炉似的,洞里却凉得人直打哆嗦,墙壁上还渗着水。走在洞里跟进到一个很长的地洞里似的 ,里面都黑漆漆的,两边的墙壁上挖了好多个神龛搁着很小的菩萨,正中间坐着一个很高大的 如来佛祖。泥鳅看德治露出胆怯的样子,便说:“你要是不想去可以走,可你以后不准再和我 们耍了,我们也没有一个人理你!”德治看几个娃娃脸上露出看不起他的表情,便挺挺胸脯说 :“走,谁怕谁!” 这几个娃娃进了恶风洞半天才适应里面昏暗的光线,洞里的菩萨是早被砸得七零八落了, 就连中间那个两尺多高的如来佛祖也没有幸免于难,头都不知道被扔到哪去了。泥鳅说:“老 听大人说恶风洞如来佛祖后面插着一把宝剑,咱们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德治虽是十分不情愿 还是跟着过去了。一群娃娃跑到只剩下半截身子的如来后面一看,还真把宝剑插在那,剑鞘上 还有一截穗穗哩。有个娃娃说:“听说里面住着个妖怪,就是被这宝剑镇着才出不来。”泥鳅 满脸鄙夷呸了一声:“那都是大人编出来骗咱们的,哪有的事?”另外一个娃娃说:“我也觉 着里面不可能有妖怪,我爷说这个洞是从前的人躲避战乱挖的地道,听说一下子通到别的村哩 。”那些娃娃便都附和着说宝剑肯定是假的,泥鳅说:“谁有胆量去把那把宝剑拔出来?谁要 拔出来,以后咱们都管他叫大哥,我也保准服服帖贴听他的话。”这些娃娃听完了,大眼瞪小 眼,刚才还都看着一个比一个勇敢,现在却谁也不敢迈出半步。泥鳅对躲在人后的德治说:“ 德治,你要是今天敢拔,我马上跪下来给你磕个头,认你当大哥。”其他的娃娃也都撺掇着德 治去拔,还给他让开了一条路。这德治听到泥鳅也要管他叫大哥,一时昏了头,咽了口唾沫, 居然走过去了,娃娃便全都屏住了呼吸看他拔。那宝剑被糊在泥里,德治第一下没拔出来,第 二下把吃奶的劲都使上,居然哼哧一下就拔了出来,只见那缺口里面扑哧放出了一口白烟,不 知哪个娃娃喊了一声:“妖怪出来了。”所有的娃娃便都尖叫着往外跑,德治也慌忙跟着别人 跑,脚下好象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是那个佛祖的头颅正朝着他微笑,德 治的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他喊着:“泥鳅,等等我!’但那泥鳅哪里顾得上他,早就赶在 前面跑没影了。等德治气喘吁吁地跑出洞时,那些娃娃一个都不见了,德治站到阳光下,一颗 心才稍稍平静了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尿裤子了。他看见庙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 便又害怕起来,赶紧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去了。 回到家,歪嘴桃看他弄得满身泥土,裤子居然还尿湿了,一时气愤抓过来就是一顿好 打。这德治本来刚经过一场惊吓,再被歪嘴桃一打,晚上居然烧得像盆炭火了。歪嘴桃睡到半 夜无意间碰了他一下,吓了一跳,赶紧抱着他去把卫生所的门敲开,给他打了两针,才算是把 烧降下去了。 德治好了以后,却每天非得缠着和大人一块睡,这歪嘴桃很纳闷:“这小子打三岁起就吵 要自己睡,怎么现在反倒和爹娘这样亲?”这天半夜,德治起床撒尿,突然觉得店外好象比平 常亮些,他便趴到门缝里向外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差点坐到地上。村东头那棵最老最高的槐 树好象颗明珠似的放着光,上面坐满了人,有的在纺花,有的在做针线。因为离得太远,德治 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不过他肯定不会是村里人。他吓得尿都没敢撒就钻回床上了。第二天回 过神来,才把晚上的事告诉了歪嘴桃,歪嘴桃感觉这事很蹊跷,当作新闻讲给了来店里买东西 的人。没过几天,槐花村的人就都知道这事了。那些老年人流着眼泪说:“德治是看见菩萨了 啊,那些菩萨是被咱槐花村的人逼的没地方住了,才搬到树上哇。”有些人虽不相信是庙里的 菩萨,但也觉得德治看见的不会是凡间的人,他们说:“八成是树仙。要不怎么会在树上哩? ”有些人则不以为然,说:“听说那德治前两天刚发过烧,八成是还没好利索眼睛花了,再说 现在咱槐花村到处都在施工,晚上哪不亮瓦瓦的?他看见的八成是把工地上的人!”那德治自 从经过两次惊吓,竟有些呆傻了,整天坐在店里也不出去了。歪嘴桃对满仓说:“该不是烧傻 了吧?”满仓说:“也许是吓的了。” 那些老头老婆自从庙被扒了以后就没地方烧香了,这下纷纷把老槐树当成神仙拜。他们挎 着篮子跑到老槐树下又是磕头又是烧香,还在老槐树上挂了许多条黄布。歪嘴桃看德治整天那 样,也打算带他到槐树下拜拜,她对满仓说:“不管是真是假,拜拜总不会是坏事。兴许德治 会好起来哩。”于是德治就被歪嘴桃拉到老槐树下磕了几个头,可回来睡了一晚上后仍是那样 。歪嘴桃又打算给他叫叫魂,满仓说:“你就别折腾他了,让孩子好好休息两天,兴许就好了 。”歪嘴桃便作罢了。 槐花村现在到处都是叮叮咣咣的,歪嘴桃自己呆在店里便感觉有些无聊,平常老来她店里 打牌聊天的的男人和婆娘都在工地上忙活,连二强媳妇也到小学的工地上抬土了。歪嘴桃的店 里便猛然冷清下去。 这天,歪嘴桃看妙芝骑个自行车从店门前经过,慌忙招呼着喊:“哎呀,妙芝啊,你可是 好久没来过店里了,不买东西就不能跟你嫂子说说话?”妙芝便笑着从车上跳下来进了她的店 里。歪嘴桃问了妙芝好多电视台的事,然后又问:“咱槐花村现在这么热闹,你们电视台就不 报道报道?”妙芝说:“摄象机昨天才在工地上拍了一段,但这个星期的新闻都排满了,台长 说排到下个星期播出。”歪嘴桃便羡慕地说:“妙芝啊,你可真有能耐,都能在电视上露脸, 整天忙忙乎乎的,多好!哪像恁嫂子现在整天窝在这片店里,冷冷清清地也没个人说话。”妙 芝说:“嫂子既然嫌店里冷清,就也到工地上大伙说笑说笑嘛。”歪嘴桃把嘴一撇说:“我才 不愿意去那破工地上看热闹,我还嫌沾一脚泥哩!”妙芝想起平善娘跟她讲的歪嘴桃当年高考 的事,便明白歪嘴桃的心思了,赶紧陪着笑脸说:“哎呀,那工地上一天才赚2块钱,哪比得 上嫂子在店里享的福?有些婆娘想像嫂子你这样还不行哩。”一番话直说的歪嘴桃脸上又绽开 笑容,这才放妙芝走了。 妙芝到家后,平善娘已经把饭都做好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平善爹边呼噜呼噜 地吸溜着稀汤边说:“听说明天景顺爹娘要去山西瞧闺女哩。”妙芝好奇地问:“就是杀猪那 个景顺?他妹子咋嫁到恁远的地方?”平善娘说:“不是嫁过去的,是卖过去的。是三年自然 灾害时的事了,那景顺家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听说景顺那会饿得连门槛都爬不过去,景顺爹娘 便狠狠心想把下边那个闺女卖了换点粮食,托人一打听,听说一个在咱这做活的山西木匠因为 婆娘不能生养想买个孩子,景顺娘便领着闺女让人家看了,那木匠很是满意,回去和婆娘一商 量,下回来的时候就把闺女带走了,听说给景顺家了两袋麦子一袋蜀黍。景顺娘那会哭得要死 要活的,闺女那么小就被卖到那么远的地方她能不哭吗?但有什么办法,不卖闺女景顺就要饿 死了,景顺可是他们家的根哪。可不知这景顺家后来是怎么找到山西那家住处的。”平善爹说 :“当初那木匠就告诉了景顺爹娘在山西的住处,说是想闺女了可以去看,但只能说是自家的 亲戚,不能说出真实身份。景顺爹娘一直想去看的,但头两年手头一直紧紧巴巴,一直捱到今 天。”平鹃哦了一声说:“怪不得可早的时候,景顺娘在歪嘴桃店里看电视,看到母女相认的 故事时,就她哭得哗啦哗啦的。”平善娘叹了口气说:“不管是闺女还是儿子,都是从娘身上 掉下的一块肉啊,哪有不疼的道理?”说着说着又想起了平善,两眼一红,夹菜的手都抖起来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变了,妙芝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乱得很。一时想起奇亮问她的 话“你还像以前那样爱着他吗”,顿时没心情吃饭了。 过了两天,妙芝正在台里录新闻,平鹃却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她一见妙芝急得 结巴地话都说不全了。妙芝以为又是平善爹的病犯了,便着急地问:“爹上次剩的药还有没有 ?”平鹃说:“不是,不是爹,是,是平善哥他回来了。”一瞬间,妙芝觉得有一块巨大的石 头向她砸了过来,砸的她有些眩晕。五年了,她在平善家等了五年了,等得她都快忘记自己在 等平善了,平善却在今天突然回来了。她像一尊石像一样呆呆地愣在那,直到平鹃把她拉出去 她还是像在做梦一样晕晕的,只留下身后的奇亮一个人坐在录音室里,心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 没。 妙芝坐在平鹃的车后面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以前和平善在一起的事像涨潮的潮水一般把 她的心挤得满满的,平善吻她时的眼神,平善给她写的情书,但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个充满了躁 热和羞涩感的新婚之夜,满身汗水的平善最终躺倒在她的身边屈辱地哭了起来,然后他选择了 不负责任的逃避,把自己不明不白、尴尬地留在了那个新房里。妙芝突然很想哭,五年之中, 除了平善走那天早上她狠命地哭过外,在以后的日子中她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现在她却委屈 的想哭了,她甚至突然有些恨平善的自私了。她被自己吓了一跳:恨?我怎么能恨平善呢?我 这是怎么了?他不是回来了吗?平鹃在前面蹬着车见妙芝一直不问她什么,很是奇怪,她便主 动在絮絮叨叨地说:“其实平善哥回来全都得感谢景顺爹娘,前几天晚上咱不是说到景顺爹娘 去山西吗?他们回来的时候在山西站那见了一个要饭的,长得和我哥一模一样,景顺爹娘觉得 奇怪便走过去和他说话,我哥一见景顺爹娘撒开腿就跑,景顺爹这下明白那人可能就是我哥, 追上去一脚就把他踹到地上,死拉硬拽地一直把他拽到火车上送到咱家。你说世界上真这么巧 的事,景顺爹娘去山西看闺女,倒把我哥给找回来了。”妙芝听她说完,心里先上一惊:平善 咋会沦落到要饭的份上?接着便有一阵失望涌上来:看来直到今天他还是不想回来的。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妙芝突然慌乱起来,已经五年没见平善了,他变成啥样了?胖了还是 瘦了?见了面会是怎样的情景?虽然最初那几年她天天想象和平善再见时的场面,但这一天真 的来临时,她却有点措手不及,就像一个学生在进考场时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平善家的大门关 着,妙芝有些恐惧,不知道那门里面等她是怎样一个结局。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推开了那两扇黑 漆漆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妙芝的心上也像是裂开了一条缝。她先是被院中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平 善家的洗脸盆倒扣在地上,旁边的水把院地弄湿了一大片,平善原来的穿的几件衣服就被扔在 那一片脏水上。地上还有一个破碎的碗,里面盛的饭菜泼洒在地上,引得家里的黄狗吧嗒吧嗒 地那舔。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嗡嗡地在议论。妙芝的眼睛急切地在人堆里寻找着平善,她被 自己看到那个平善吓了一跳。那是原来自己爱过的平善吗?他正对着妙芝坐在地上,长到腰的 头发都锈成块了。一身衣裳还是走时穿的那身,已经变得看不出颜色了。一张脸虽没怎么大变 ,但那双眼睛却是十分陌生,它里面盛满了愤怒和怨恨,一点也不像正常人的眼神,此刻它正 恶狠狠地瞪着平善娘,竟没有看到妙芝正站在门边看着他。平善娘哭得肝肠寸断:“平善,你 咋成这了哩?你原来不是挺听话的?娘让你换身干净衣裳有啥错,你竟把娘推到地上?” 不知谁看见了妙芝,赶紧吆喝着:“平善,平善,妙芝回来了。”人群赶紧给妙芝让开了 条道,平善闪电般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妙芝,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那种亮光很快就熄灭了。 接着他换上了那种挑衅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妙芝,直看得妙芝心里发毛。妙芝正想走过去把他扶 起来,他突然笑起来,那笑仿佛一个金属片片在刮人的心,听到的人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妙 芝被他的笑吓了一跳,原来的平善怎么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他边笑边对妙芝说:“我是不 是把你吓了一跳啊?没错,我平善这五年一直就是这么过的,夜夜睡马路、桥洞,身上长一身 虱子,天天低三下四地管那些城里人要三两毛钱吃饭,经常被别的要饭的打,我就是活成一条 狗了,哈哈哈……”平善说着说着又笑起来,然后他又上下打量着妙芝说:“你看起来倒不错 嘛,听说都混上镇上电视台的播音员了?瞧,还穿着高跟鞋,跟那些城里人差不多嘛。我走这 几年你怎么不再找个人家嫁了啊?想要你的男人多的是,你干吗非在这个家窝着不走?哦,我 知道了!你是想让别人夸你有多忠贞是吧?想让别人夸你我平善不是个男人了你却还在这个家 里尽着孝道吧?要不,你就是可怜我,可怜我娶了个鲜花一样的媳妇却享受不了,告诉你,我 平善不需要!不需要!你瞧你打扮那样,一看就是忍不住了,那你就早点滚吧,快滚,我平善 看见你就恶心!”妙芝呆呆地站在那听着平善粪水一般的话铺天盖地泼过来,她惊呆了,不相 信自己等了五年的平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声音多么陌生啊,充满了尖酸和苛刻。直到平善 像打雷一样吼着让她滚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如今的平善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平善了,那个眉清 目秀老是给她写情书的平善已经死在了新婚之夜。现在的平善是一个浑身充满了怨气的疯子, 他固执地停留在自己的缺憾上,乞讨时受到的白眼加重了他的神经质,到现在,他认为妙芝的 存在简直就是他缺憾的见证,他不要妙芝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已经没有一丝爱意存在,他只 有怨恨和愤怒。五年的时间把平善的固执和自私变本加厉地扩大到了极点。妙芝泪流满面地转 身离开了这个她呆了五年的家,身后那两扇黑色的门扇仿佛噩梦一样大张着嘴巴。 妙芝搬到了电视台的宿舍去住,再也没有回过平善家,平善爹娘去苦苦哀求了几次让她回 家住,妙芝就是倔强地不答应,就像她当初不答应亲爹离开平善一样。这天,平善爹娘又来到 妙芝的宿舍了,他们一见妙芝就哭起来了,平善娘说:“妙芝呀,平善他又跑了。他回家后就 一直动着念头再跑,我和你爹就把锁到新房里了,没想到今早起床一看,他在墙上掏了个洞, 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你说他这是干啥呀?”妙芝听完愣了愣,心底的悲伤不由得浮上来,她 想:我和平善夫妻一场,竟落到这份田地。她替平善娘擦干泪说:“娘,我以后还叫你娘,你 就把我当成你的亲闺女吧。”平善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说:“妙芝呀,这是离婚协议。一早平 善就吵着要离,这上面他已经签好名字了。但我原先想着总有挽回的余地,就没拿给你,这下 他又跑了,我们家不能再耽误你了,我知道平善把你的心都伤透了哩,他不是个人,那天他说 的话你就别往心里去。你是个好闺女,应该配个好人家,这辈子我们家欠你的情下辈子做牛做 马也要还给你。”妙芝听着这话,捧着那张又轻又薄的纸,心都碎成了片片,她扑通一声跪下 哭着说:“爹,我知道你疼我。以后不管我妙芝活成啥样,都会把那个家当成自己家的。”妙 芝和平善爹娘顿时哭成一团。 妙芝送走了平善爹娘,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便一头栽到床上睡到天黑。听到门外好象有 人敲门,她想起身去开门,竟然坐不起来,张了张嘴嗓子也跟堵了团棉花似的发不出声,妙芝 这才发觉自己好象发烧了。迷迷糊糊中她把床头的茶杯碰到了地上,门外有人着急地叫了声: “妙芝!”然后门就被咣当一声撞开了,妙芝觉得有个人带着风声跑到她床前,摸摸了她的额 头说了句:“糟了,怎么烧得这么厉害?”然后妙芝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了的妙芝发现周围全是白的,自己又晕晕乎乎的,感觉跟飘在云彩上一样。然后她就看 见了奇亮,他正趴在床边上睡呢。妙芝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想:他不会一晚上都在这陪着吧 ?顿时有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心上流过。 妙芝本来想让他多睡会,结果护士来查体温时他一下子就惊醒了,看到妙芝早醒了,正瞪 着他看,他的脸就跟块红布似的,还结结巴巴地说:“昨天晚上我……我不是故意进你房间的 ,我的钥匙忘在台里了,回去拿的时候听别人说你已经一天没出屋了,我怕你出事才过去看了 一下,没想到……”妙芝听奇亮的口气知道他已经听说自己的事了,眼里便又浮上来点点的泪 光,她想笑着感谢奇亮,临了却不知怎地呜呜地哭起来。奇亮看见她哭是更加地手足无措,他 想替妙芝擦泪却又不敢伸手,不管吧他的心又疼得针扎似的,最后突然想起中午上厕所时还有 半张手纸没用,赶紧掏出来递给妙芝。妙芝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又有些呆呆地说:“他怎么会 变成那样子?一点都不像原来的他了。”奇亮说:“人在一起是靠缘分的,缘分没了,强留也 不行。你也不用太难过,先把身体养好吧。”妙芝苦笑着说:“这下还不知道槐花村的人咋说 我哩。”奇亮说:“他们说你干嘛?我觉得你做得特别正确,你们曾经爱过,你用了五年的时 间去证明你们的爱。现在时间给了你答案,他变了,你们已经不再互相适合对方,再强求下去 便是傻瓜了……”妙芝听着奇亮的话,心里像有一阵微风吹过。她不知怎地想起自己那次省城 之行,那是她第一次跳出槐花村的生活来审视自己,那是她成长的起点,接着她当上了镇电视 台的播音员,开始了她真正的成长,她开始接触和槐花村的人不同的人,每天都知道很多新闻 ,每天都有自己的事情忙,有时她甚至会忘记自己在等待平善。但命运又和她开了个玩笑,把 一个躯壳不变、内心巨变的平善推到了她面前。妙芝听着奇亮的话想:是啊,我们已经不再适 合彼此了。奇亮和妙芝说了会话,看她精神好点了,就说要回家了,让她好好休息,台里他会 帮着请假。 妙芝住院那几天,奇亮天天没事就往医院跑。妙芝正好一个人在病房里憋闷得慌,也乐得 有个人陪着。这次生病妙芝也没惊动平善父母,她知道为平善的事这老两口已经操碎了心,在 病房里那些护士都忙来忙去的顾不上和她说话,妙芝看到别的病人床前走有一两个人陪着,心 中不免有点落寞,所以奇亮来的时候她心里是很欢喜的,但她又怕奇亮误会,每次奇亮走进病 房时,她总是尽力压抑着脸上露出来的喜悦。但不一会她就被奇亮逗得咯咯地笑起来,奇亮总 能知道一些有意思的事,有时奇亮来不光带些水果,还会给她带几本书。有一次,有个护士送 药时对妙芝说:“你对象对你可真好。”妙芝和奇亮便都尴尬地脸红了,但自从那天后,奇亮 却再也没有去看过妙芝。那一天中妙芝朝病房门的方向看了无数次,心里期待着奇亮下一秒就 进来了,可是等到吃晚饭的时间奇亮也没有出现,“看来他是不会来了!”妙芝自言自语地说 ,心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失落。 这天妙芝正侧躺在床上看着里面的墙无聊,突然听到个颤抖的声音叫了她一声,这声音多 熟悉啊,亲切得妙芝的眼睛模糊、鼻子发酸,“爹!”妙芝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妙芝爹拎 着一袋妙芝最爱吃的绿豆饼颤巍巍地抱住了扑过来的妙芝,他哆嗦着嘴唇一个劲地说:“傻闺 女,你咋不跟爹娘说一声病了呀?”妙芝趴在自己爹怀里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说:“我还以为 你一辈子不要我了哩。”妙芝爹便含着泪不好意思地笑:“那不是在气头上说的话?你还当真 了。”妙芝仿佛一个迷路的娃娃找到了家,之前所有的恐惧、担心都被一古脑、放肆地哭出来 了,爹身上熟悉的烟草气味让妙芝几天来悬着的心彻底地放回来,她又变成了扎着两条辫子坐 在爹膝盖上撒娇的那个小姑娘。爹安慰地拍着她的背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病好了咱就 回家,啥事都好说。”妙芝哭够了,突然问她爹:“爹,是谁告诉你我的事啊?”妙芝爹笑着 说;“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哩,你病了的事都是他跑到家里来说的,他,他还把你和平善的事 也说了,他说你现在太可怜了,身边没有一个人,还说你这个时候正需要家人的支持。其实这 些那用他说,我一听平善那畜生的事就在心里骂开了,竟敢把俺闺女欺负成这样?我当下就跟 他一块到医院来了,到病房门口他却死活不进来,给我说了你的床位就转身跑了。真是个好娃 娃,可惜呀,我不知道他叫啥。”妙芝的心跳了一下:莫不是奇亮?就把奇亮的模样给他爹形 容一下,她爹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就是他,一看就是个墨水喝得多的人。”妙芝的心 仿佛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她朝病房门外望去,却只看到几棵夹竹桃在风里摇晃。 四天后,妙芝出院了,她爹骑了个自行车来接的她,说她娘早就在家做了一大桌她爱吃的 东西等着了。妙芝感觉幸福极了,幸福得眼泪都从眼眶里溢出来了,妙芝爹笑着说:“怎么越 大越像小孩子了?跟你娘似的,动不动就哭上一场。”那天的阳光很好,妙芝坐在爹的自行车 上竟哼起歌来,她觉得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呼吸新鲜的空气,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叫着说:“ 爹,那树叶咋恁绿呀?哎,爹,那家的房檐上有只白鸽子哩。”发烧刚好的病人通常看什么都 会很新鲜,妙芝觉得这次不光发烧病好了,心上的病也好了,原来的阴郁在太阳底下统统蒸发 掉了,现在的自己就像一片新长出来的树叶一样鲜亮哩。妙芝眯着眼睛看着路旁的白杨树一棵 棵掠过去,笑着想:我一定要有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们的妙芝终于要找到真正的幸福了。 槐花村的婆娘现在没工夫扯闲话了,槐蜜厂在一个星期以前就盖好了,现在峻青正在主持 着选工人。那些婆娘不仅想让自家的男人进厂子,自己也想尝尝上班的滋味。她们现在没事就 围住峻青说好话,峻青笑着说:“不用拍马屁,厂子要二百个工人,咱槐花村每家都得去一两 个,不去还不答应哩。” 没过几天,那些男人、婆娘便都喜气洋洋地上班了,每人竟还领了一套工作服,老村长的 婆娘竟还被选为了车间主任,那些婆娘说:“整天和村长睡觉,还不积累点当官的经验?”槐 花村现在到处都是蜜蜂嗡嗡地声音,那些靠在墙根下的老人看着一嘟噜一嘟噜粉白粉白的槐花 砸着嘴说:“没想到那些被风吹折的槐树还开得这么好,老天爷可真给面子。”娃娃们看着快 要竣工的学校,心里美滋滋的,他们说:“将来咱们上课也在楼房里哩。”现在他们没事就窝 在学校里,看今天教室里又安装什么新的东西,看到安装那些推拉式的黑板时,他们高兴得直 跳脚。 歪嘴桃仍旧是呆在自家店里,身边还坐着个垂头丧气的满仓。满仓为这次歪嘴桃不让他去 槐蜜厂的事很是生气,平日里竟不怎么跟歪嘴桃搭腔,连晚上也不怎么动她了。歪嘴桃当然知 道满仓的心事,她知道满仓是看着人家每月都挣400块钱的工资眼气得慌,但她一想起上次芬 玲经过店门口时看都不看一眼的高傲相就气不打一处来,既然她眼里都看不见自己,自己何苦 拿着一张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歪嘴桃拿个苍蝇拍恶狠狠地拍着闻见糖味飞进店里的蜜蜂,边 拍边使着劲说:“我让你来!我让你来!”满仓坐在那有气无力地说:“你犯得上跟几只蜜蜂 斗气吗?”歪嘴桃把苍蝇拍一扔说:“既然我一点光都不沾她芬玲家的,那他家一只蜜蜂也休 想占我的便宜。”满仓苦笑不得:“真是脑子只有一根筋!”那边的歪嘴桃却突然惨叫一声, 原来是被一只蜜蜂蛰了耳朵,满仓慌得赶紧拿瓣蒜往她耳朵上抹,边抹边心疼地说:“叫你能 ?!” 一个月后,槐蜜厂发工资了,槐花村热闹地跟赶集似的,每个人都领到了四五百,有些人 加上奖金竟有六百元,那些个婆娘口袋里揣着几百块钱笑声都跟平日不一样了,歪嘴桃坐在店 里,感觉屁股下的凳子跟烙铁似的,她没好气地对满仓说:“那些婆娘笑得跟下蛋的母鸡一样 ,真烦人!”满仓说:“人家兜里揣着几张大钱哩,当然高兴了。”歪嘴掏便不再言语。 几年过去了,外人再提起槐花村,都知道那有个槐蜜厂,那的人可是都富得流油,许多姑 娘相亲时只要听说对方是槐花村的,这事就八九不离十能成。确实,现在的槐花村可大一样了 ,去镇上赶集时,槐花村的婆娘最大方,掏钱的动作也是最爽快的。槐花村现在家家都有几大 件电器了,电视自不必说,他们手里有钱后想到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电器,娃娃们整天挤到歪 嘴桃店里看电视太委屈了,有些人家竟还装了电话,买了冰箱。手里的钱再多时,他们就寻思 着把家里的老房扒掉盖成小洋楼了,许多婆娘都说:“以前不是老盼着‘电灯电话’的日子吗 ?现在咱电灯电话都有了,就差楼上楼下了。”有些人家竟然把田地包给人家种了,他们说上 班太忙,顾不上地里的火了。槐花村的姑娘也越来越漂亮,许多都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把圆滚 滚的屁股包得紧绷绷的,走起路来很是诱人。槐花村的娃娃也很是有福气,他们现在的小学跟 电视上的一样哩,教室是那种三层的楼房,课桌是每人一个、漆得油光光的桌子,教室前面的 黑板有四扇,写完了这扇可以把那扇拉下来用,这硬件设施一好,许多老师都愿意来槐花村教 学,槐花村小学的教学质量是空前地好,名气竟一时大起来,外村许多家长都千方百计地把孩 子送到槐花村的小学来念,槐花村的娃娃便觉得脸上很有光,走到哪都把头抬得高高的。 现在歪嘴桃的店已经很少有人去了,因为村里另有几家商店开了,人家新开的商店里不仅 环境好,而且东西也比歪嘴桃的店里全多了,听说还有种叫卫生巾的玩意,是给女人来那玩意 时用的,歪嘴桃听说后很是惊诧:“以前不都是用布做的月经带吗?讲究点的婆娘顶多用用卫 生纸,啥叫卫生巾?”新开的商店里不仅有电视看,还搁有一张台球桌,晚上那些年轻人都去 玩,有彩色的球球掉进洞里时,周围的人便连声喝彩,看起来是十分地热闹。 相比之下歪嘴桃的店冷清得不得了,除了几个不爱热闹的老头去店里看看电视、说说从前 的事外,没几个人再去她店里了,连那些婆娘也一个个躲在自家床上看电视,不来和歪嘴桃说 闲话了。她的店里因为光线不好,一年四季都黑古隆冬的,还飘着一股浓烈的豆瓣酱味道。柜 台因为用得久上面腻了一层黑乎乎的污垢。柜台里搁的那个装钱的小箱子还是原来合作社时留 下来的,上面的绿皮漆都被磨掉了,露出里面的黑色木头。歪嘴桃看人家店里的生意很是红火 ,心里自然是很窝火,眼见着她家的生活越来越不如人家,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尤其是看到满 仓的二弟一盖房,把自家窗子的光都挡上后,她气得一晚上都睡不着。满仓那晚看她翻来覆去 的,就安慰她说:“这过日子不都有前有后吗?当初还没人比得过咱哩。”歪嘴桃仿佛吃了火 药一般:“当初是当初,我一辈子不爱走在人后面,眼见着人家的房子都盖起来了,我心里急 得都想伸只手出来。”满仓也觉得这两年的生活有些窝囊,便试探着说:“要不我也做点小生 意。”歪嘴桃没料想到他会这样说,火气小了很多,便问:“做啥小生意?”满仓说:“我想 过了,从咱这到镇上可不近哩,虽说有公共汽车,但那车见人就拉,遇站就停,很多人都抱怨 哩,尤其是那些有急事的人,坐在车上还不得急死?我想要是我在村口那搁辆三轮车,生意指 定不错!”歪嘴桃没想到这一点,听满仓一分析,高兴得把被子都蹬开了,她说:“满仓,你 行哩!脑子比我还管用,我明天就把买三轮车的钱给你。” 于是,没过几天,槐花村的人就都看见满仓在村口那停了一辆崭新的机动三轮车,那满仓 见人就问:“去镇上呀?让我的三轮车送你呗,快得很!”还真有些人去坐,那些人跳上车时 都说:“反正就比公共汽车的价钱贵一块,路上还不停。”满仓便拖长声音吆喝着:“走嘞- ---”那三轮车便突突地吐着黑烟发动起来。一天下来,满仓居然赚了小二十块钱,喜得歪嘴 桃特意给他割了2斤肉做饺子吃。晚上歪嘴桃躺在那美滋滋地算:一天二十,一个月下来就是 600,和那些进厂子的人也差不多了。 这天满仓出车回来,神秘兮兮地把歪嘴桃拉到旁边一边说了个事。他说:“今天可拉了 个怪人,一上车就问我咱村的南地里是不是有个大土堆,我就奇怪了,好好地问那个大土堆干 嘛?我就说是呀,那土堆在地里可碍事哩,有些人都准备要把它清了。”歪嘴桃也纳闷了,说 :“就是呀,你说这人问那个土堆干啥呀?”满仓说:“他后来就让我把他拉到那个土堆那, 见我有点怀疑他,他就把身份证掏出来让我看,我看他是县城的人,想也许是图个新鲜劲才会 想起去大土堆那看。他还事先把钱给我了,5块哩,我说多了,2块钱就够。他却笑笑说不多。 ”歪嘴桃说:“哟,没想到还是个大方的主。”满仓说:“我把他拉到那后,可就更怪了,他 在那些土堆里刨来刨去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却不理我,后来我看他就从 那土堆里扒出一个方型的盒子,那盒子看起来年代很久的样子,都快烂掉了,他三下两下就把 盒子给打开了,里面竟放了一个玉做的东西,我也不认识那是啥,他很激动地说是印,他扒到 那印后高兴得不得了,只笑得露出一口焦黄的牙,还说都是坐我的车带来的好运气,又多给我 了十块钱。”歪嘴桃听得嘴巴都张开了,她说:“那印不会是在电视上看见的那种朝廷的印吧 ?听说咱这在古代也是很有名一个城哩。”满仓沉思着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我求那人 让我看看那块印,他却是死活不同意,下了车就急匆匆地搭上去县城的车跑没影了。”歪嘴桃 的眼里渐渐地放出光彩来:“满仓,这指不定是老天爷给咱的提示哩,他能刨出东西来,咱也 能!兴许咱还能刨出金元宝哩,这是老天爷给咱的发财机会呀。”满仓被歪嘴桃说得也激动起 来:“那咱赶明也去刨!”歪嘴桃说:“你真是头笨猪!大白天刨还不被人家看见?这要看见 了,他们都去刨,这好东西兴许就落到别人手里了。最好是趁天黑的时候,你拿上咱家锄去刨 。”满仓兴奋地说:“行!” 到了半夜时,满仓就抗着锄头,拿着一个手电筒往外走,手电里是歪嘴桃特意换的新电池 ,满仓还把家里那条黑狗也带上了。这满仓出了门,往村外走,却是越走越害怕,路上只有自 己一个人在走,却像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路两旁密实的槐树在黑暗中看起来跟张牙舞爪的妖 怪似的,偶尔还有个一只猫头鹰阴森森地叫两声,满仓的背上便渐渐生出一层冷汗。到了南地 那个大土堆那,满仓几乎没有心情挖了。土堆的土在夜色下竟有些亮白,满仓便选准一个地方 心虚地朝那土堆上挖下去,锄头和土相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夜里听起来分外地恐怖。满仓 心慌意乱地挖着,挖了半天也没挖到什么,那土堆已经被他刨出一个大坑了。满仓便又换一个 地方挖,这次没挖多久锄头就咣当碰到一个东西,满仓心里一喜,赶紧弯腰去看,却是一个青 色的瓷碗,埋在土里只露出半个。满仓小心地把它扒出来,这才发现刚才那一锄头已经把那碗 弄出了一个豁口,满仓也没心思细细观看,想想挖到一个东西回去歪嘴桃总不至于说什么,便 把碗往怀里一揣,抗上锄头就慌乱地往回走了。 回到了店里,歪嘴桃正睁着一双眼等他,看到他进门着急地问:“怎么样?”满仓便把那 碗给歪嘴桃看,歪嘴桃见是一个青瓷碗,样子也没什么特别,便有些失望地说:“还等着你挖 出什么金银财宝哩,却只是一个破碗!”满仓说:“你别小看这个碗,兴许还是什么珍贵文物 哩。咱就留着,得空找个人给看一下。”歪嘴桃便仔细地收好这个青瓷碗,把它放到了床头的 柜子里。 没想到这碗第二天却德治翻到了,这德治平日里呆在店里特别爱翻歪嘴桃的柜子,虽说歪 嘴桃在柜子上总是挂个锁,但德治跟村里的娃娃学会了撬锁,用根铁丝就能把锁给打开,所以 歪嘴桃的柜子已经被他翻过无数遍了。这天他趁歪嘴桃在外面柜那打盹时,又用铁丝把柜子打 开看有没有什么新东西,结果就看见了这瓷碗,他很纳闷自己的娘干嘛把一个破碗搁在柜子里 ,正巧看到家里的黑狗伸着舌头喘气,便在那瓷碗里盛了水去喂黑狗,那黑狗伸着舌头把瓷碗 里的水舔了个干干净净。德治觉得那瓷碗没什么好玩的,正打算收起来,不料歪嘴桃却突然掀 起帘子进来了,看见德治手里拿着那瓷碗,劈头就给了他一巴掌,这德治受了惊,手没抓牢, 竟把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歪嘴桃惊叫了一声就蹲到地上去拾那碗的碎片。正拾着,却 发现那条大黑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歪嘴桃吓了一跳,问正在哭的德治:“它刚才 吃什么了?”德治看见大黑狗这样子,也吓坏了,就指着地上碗的碎片说:“我刚才用这碗喂 它水喝。”歪嘴桃一听赶紧把手里碗的碎片扔到了地上,心里突突直跳,心想:莫不是这碗上 抹得有毒?便拉了德治拼命地洗手。后晌满仓回家,歪嘴桃便心惊胆战地跟满仓学了一遍,满 仓也吓了一跳,问那碗的碎片在哪,歪嘴桃说扫在门后的簸箕里了,满仓说:“这碗不吉利, 既然已摔成碎片了,就扔了算了,怪吓人的。”歪嘴桃便找了个塑料包盛了碎片,扔到门外的 垃圾堆上,从此再也没有提起过那瓷碗的事。 这天晚上,歪嘴桃和满仓睡下没多久,突然觉得店里亮堂得很,歪嘴桃睁开眼睛一看,店 里竟照得跟白天似的。她赶紧踹踹满仓说:“不会是有贼进来偷东西吧?”满仓也不敢大意, 赶紧起身拿条棍子去柜台外面看一圈,发现亮光是从店外面透过来的,便松了口气回来对歪嘴 桃说:“可能是哪家的娃娃又把麦垛点着了,睡吧,没事。”歪嘴桃仍觉得有点不对劲,那边 的德治吆喝起来了:“娘,这墙咋恁热呀?”歪嘴桃一摸,可不是,德治脚头那面砖墙直烫人 的手。她心里一惊:挨着店的是大队的汽油库,莫不是汽油库着火了?她飞快地套上件衣裳跑 出去看一眼,老天爷,真是那汽油库着火了,火焰已经烧得跟大队部的三层楼一样高了。这汽 油库里放满一人高的汽油桶,真要是着起来恐怕是店也保不住了。歪嘴桃顿时两腿发软,跌跌 撞撞地跑回店里喊:“满仓,汽油库着火了。你快抱孩子出来!”满仓听她的声音都在抖,知 道这火不是一般得大,赶紧把还在睡的雪云拉起来就套衣裳,看德治还在那磨磨蹭蹭地穿袜子 ,着急地吼道:“小祖宗,你就别讲究了,快往外跑!”那边歪嘴桃跟疯了似的在柜子里、架 子上边翻东西边说:“我得赶紧把要紧的东西,我拿什么呢?我拿什么呢?满仓,你说我拿什 么?”满仓看她手上抱着钱箱、帐本,还要去抱柜台上的电视,便说:“哎呀,你别见着什么 拿什么了。赶紧先领孩子出去,电视我来抱!”歪嘴桃这才赶紧领着雪云和德治出门了,刚出 门就听到店里一声巨响,原来是挨着汽油库那面柜台上放的爆竹爆炸了。歪嘴桃扑通就坐到地 上,撕心裂肺地喊:“满仓---”那边德治和雪云听到巨响,还以为爹死在里面,就齐刷刷地 张大了嘴巴哭,鼻涕都流进嘴里了。三人正哭着,满仓却从里面抱着电视钻出来了,他看见歪 嘴桃和两个孩子还在店门口,就着急地说:“你们在这干嘛呢?还不赶紧离得远点,火烤得人 生疼你们都不觉得?”歪嘴桃看见满仓好好的,这才破涕为笑,赶紧让德治抱了钱箱,一手拉 一个孩子往远处走。 歪嘴桃和满仓一直站到离汽油库50米远的地方,才算觉不出火的炙热。那火烧得真叫一个 大,这会火焰的高度已经超过大队部的三层楼了,不一会就有一个汽油桶从那吓人的火焰中嗵 的一声弹出来,只弹到对面的墙上,那声音可比爆米花的声音大多了。而且,现在歪嘴桃的店 也烧起来了,不过火势还不算大。歪嘴桃一想到自己辛苦经营了十几年的店就这样毁到这场火 里了,不由得一阵气闷,这口气憋在她胸中上不来也下不去,竟使她咯咯地打起嗝来,雪云年 纪小不懂事,看到自己娘在打嗝感到好笑,直裂着嘴乐。歪嘴桃的嗝突然一下子停了,眼睛直 蹬蹬地看着满仓说:“遭了,我忘了拿柜子底那三千块钱了!”满仓一听,惊讶地问:“我怎 么不知道柜子底有三千块?”歪嘴桃呆呆地说:“是我这些年背着你偷偷攒的!”满仓一听很 是心疼,便埋怨道:“刚才就见你在拿一个劲地拿,倒把自己攒的东西忘了!”歪嘴桃突然把 帐本往满仓手里一塞说:“不行,我得回去拿!”满仓赶紧追上她说:“你不要命了?钱还可 以再攒!你这不是去送死吗?”歪嘴桃是个爱财如命的人,她一想到那一捆一捆的钱就要被火 烧成黑灰了,心就像被刀子戳一样疼,于是她就和拉她的满仓扭打起来,这满仓个头本来就比 她要小些,再加上手里拿着帐本,一时竟没拉住她,倒被她推到在地上。满仓眼见着歪嘴桃往 店里跑了,心里说声不好,便赶紧去追,没想到那歪嘴桃一副笨重的身躯这会竟跑得比兔子还 快,满仓便眼睁睁地看着歪嘴桃跑进已经烧起来的店里了。 满仓一咬牙准备冲进去把歪嘴桃拉出来,没想到身后德治和雪云在那边突然嚎叫起来,满 仓转身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刚才弹出来的一个汽油桶到墙上后不知怎地又弹到了德治和雪云 身上,那汽油桶已经被火烤得快化了,这要挨到人身上还不得烫掉一层皮?满仓气急败坏地赶 紧跑过去,咬着牙把汽油桶从他们身上推开,手上虽被烫得钻心地疼,还是赶紧看德治和雪云 怎么样了,幸亏没烫着他们的脸,一个烫到了后腰,一个烫到了屁股。这时周围住的人家都来 了,看见满仓这边乱成这样,赶紧帮着安顿好了雪云和德治,满仓这边转身看店那边怎么样时 ,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店里的火已经蔓延开了,店里的墙壁柜台都是木头做的,火跟条蛇似的 窜得很快,现在已经进不去人了。满仓跟只狼似的嚎叫着要进去,周围的人却是死拉着他不松 手,都劝他说:“你再进去不是送死吗?万一你也有个三长两短,孩子连爹也没啦!”满仓眼 见着火越烧越大,歪嘴桃却再也没出来。满仓腿像面条一样软了,旁边的人使劲把他往上提他 仍是站不直。最后等消防队的车呜呜地叫着来时,满仓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他知道他和歪嘴 桃是再也见不着了。他朝着那火苗喊:“孩他娘----”却只有火苗发出的忽忽声回答。 歪嘴桃死在那场大火里了,消防队把歪嘴桃从火里拉出来时,她已经成了截黑炭。满仓一 夜之间没了婆娘,德治和雪云一夜之间没了娘。公安局的人问满仓昨天晚上听到什么特别的动 静没,满仓仿佛傻了一般呆呆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后来公安局的人除了从现场找到了 一个烧得软乎乎的青苹果外,其他的什么也没发现,歪嘴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偷汽油地贼给 害死了。槐花村的人叹息了一番就各自忙各自的事了,上班的上班,种地的种地,没人会为别 人的死来打断自己的生活。几个月过去后,歪嘴桃那片店的窗口已经长出杂草了,那个被烧成 黑色的店现在看起来仿佛整个大队部大楼张着的一张嘴巴。满仓搬到了老家去住,每天他被德 治和雪云的穿衣吃饭问题搞得头晕脑涨。 又过了两年,峻青村长说槐花村大队部的楼太旧了,有损村容,于是那个矗立了半个世纪 的大楼被扒掉了,歪嘴桃的店也随着人们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倒下了。半年过后,原来是歪嘴桃 商店的地方换成了一座气派的楼房,楼房采取的是全封闭式,远远看去全是铝合金镶嵌着蓝玻 璃的窗子,这座气派的楼房门口挂着个牌子:槐花村村委会,外村人走过时总要啧啧称赞两声 ,没人知道这原来是一个叫歪嘴桃的女人开的店。 槐花村现在已经成了全镇最富裕的村,家家都盖着小洋楼,许多老人走在村里已经很难看 到过去的痕迹了。连村头那棵老槐树都在一场暴风雨中被雷电击中死去了。那些老头老婆们在 吃饭的时候看到娃娃们乱扔粮食总是心疼地说:“你们是赶上了好时候哇,我们那会还吃槐花 饭哩。”二婶已变成了二奶,她早就不说媒了,现在她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墙根下坐针线,但 做着做着她就睡着了,脑袋抵在胸口上,把脖子上稀松的肉挤得跟梯田似的,阳光在她一张有 着菊花般皱纹的脸刻画出奇怪的阴影。娃娃们就在她周围捂着嘴笑,有的还在她白得跟雪似的 头发上插朵花,等她被娃娃们的笑声吵醒时,总是眯着眼睛看着那群娃娃说:“你们这些娃娃 可是长得快哩,跟种到地里的玉米一样,眨眼就要讨媳妇哩,到时二奶跟你们说一个吧。”娃 娃们便都哄笑着散了。 满仓一直也没再讨过老婆,不是他不愿意,是对方一听他带着两个孩子,家里的房子还是 几十年前的旧房子,就直摇头。别人一直给帮着说了五六个都是这样,满仓便一狠心不再相了 ,他说:“这两年不都这样过了吗?孩子总会长大的,等长大了,我就轻省了。”每年清明节 的时候,满仓总会拿上一些纸钱,带上德治和雪云去上坟,他对两个孩子说:“快给你娘磕个 头吧,你娘就躺在里面哩。” 妙芝和奇亮也不在镇电视台工作了,槐花村的人们看电视的时候发现播音员换了另外一男 一女,便都问平善的爹娘妙芝去哪了,平善爹娘笑眯眯地说:“妙芝和奇亮一起去省城深造了 哩。” 槐花村的槐花还是每年四月开,那些长着椭圆型叶子的槐树在阳光下尽情地长着大串大串 的白色槐花,将槐花特有的香气弥漫到槐花村的每个角落,熏得人的头发丝都是香喷喷的。槐 花村的村西头又新种了一大片槐树苗,这些槐树苗还没有开出白色的花,黑色的枝桠上只是举 着几片嫩生生的叶子。槐花村的人看到这些槐树苗时总会说:“等着吧,过两年就开了,快得 很!”那些槐树苗仿佛听见了人的话一般,追着时间长,没过两年真的和那些老槐树一样开出 白色的、香香的花穗来。槐花村的槐树就这样一年一年成长着,在这一年一年的成长中,槐花 村的人们过着自己的生活,老人们安详得死去,娃娃们哭着生出来,但无论怎样,槐花村的槐 花每年都会开的,四月的槐花村总是会浸泡在香气里的。 (完)
|
 Dreaming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1
金币:10.0
发贴:1518
|
#42003/10/12 23:05:22
牛啊!!不过我已经忘了前面的……
|
 暮逸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3
金币:0.0
发贴:1149
|
#52003/10/13 13:05:27
为什么歪嘴桃的结局感觉这么无奈呢
|
 刚崩儿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2
金币:0.0
发贴:628
|
#62003/10/15 11:13:01
大家多提宝贵意见,我会继续努力改进!
|
 阿华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6
金币:10.0
发贴:5230
|
#72003/10/23 23:47:42
号长啊~
|
 yunyuna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1
金币:0.0
发贴:16
|
#82003/10/31 16:35:54
太长了,但还是坚持看完
|
 刚崩儿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2
金币:0.0
发贴:628
|
#92003/11/1 0:04:25
谢谢楼上的大哥,怎么样?pp呗!
|
 ----TENSU----
职务:版主
等级:6
金币:10.0
发贴:4089
|
#102003/11/5 15:35:08
等我去了养老院我再漫漫看
|
 yoko1009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2
金币:6.0
发贴:377
|
#112003/11/5 20:58:19
写得很不错,就是太长了 这样不能吸引很多的读者哦 应该delete点 这样人家财源一看呢
|
 大梦未醒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5
金币:9.0
发贴:3310
|
#122003/11/9 17:35:20
能不能写个内容简介呀?
|
 qinggui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1
金币:0.0
发贴:8
|
#132003/11/10 16:12:59
我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兄弟太长了吧
|
 无奈的生活
职务:普通成员
等级:1
金币:0.0
发贴:59
|
#142003/11/19 16:44:30
好长啊!终于看完了!累死了都!挺伤感的!看完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感受!就是感觉心口堵的慌!郁闷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
 ----TENSU----
职务:版主
等级:6
金币:10.0
发贴:4089
|
#152003/11/24 11:48:02
强忍看完中
|